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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翻译】熟章鱼

原作:佐藤究

翻译:T & K

 

*翻译底本:《爆発物処理班の遭遇したスピン》讲谈社2022版

仅供个人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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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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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曾在某周刊杂志上连载过一篇名为《FormerDetective》的纪实文学作品。

连载每月刊登一次,内容如标题所述,是访问退休前刑警(Former Detective)的家,听其讲述现役时代的回忆,接触他们平时的生活。连载从二〇一四年四月持续至同年十二月结束,共九集。

作为采访对象的前刑警的范围锁定在了在职期间负责过凶杀案的人物。

从北海道警察棚方敦氏开始,宫城县警增田弘明氏、警视厅的泽一平氏、神奈川县警察向井宗太郎氏、大阪府警察国垣真司氏、广岛县警察秋山实氏、福冈县警察江藤章雄氏、熊本县警察城一哉氏,甚至还远赴韩国,去了首尔特别市地方警察许冽理氏的家中访问。

采访退休刑警的时候,世人大都将焦点放在过去的悬案上,但在《Former Detective》中,相比案件,关注得更多的是他们的生活——离开警察这一特殊组织后的日常生活。

事实上,笔者几乎不会详述退休前刑警的生活细节,此外,没让退休后成为评论家——即综艺节目的评论员——的人登场也对维持新鲜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Former Detective》作为“周刊杂志每月一次的连载”引发了不同寻常的反向。得到了教育相关人士的莫大支持,还收到了好几份改编电视剧的邀请,虽说最终都谢绝了。

连载之际,笔者会前往前刑警居住的街区,尽可能长时间逗留,从没有过当天往返的出差,跟出发对象呼吸着同一街区的空气。包括居委会规模的邻里问题在内,笔者努力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

无论采访对象是谁,想要接触到对方不加掩饰的面貌,获取其信任是不可或缺的。若能得到信任,就会被邀请到对方家中,得以介绍给其家人,还能一起围坐在餐桌旁,喝着小酒,聊到夜深人静忘记时间。专攻刑事案件的记者无以窥见的脸孔,就这样次第显现出来。

这些前刑警过的第二人生可谓各不相同,但共同点都是“培育某物”。

培育导盲犬,培育花卉,培育将棋教室的学生——单从字面上看,或许会觉得平平无奇,这不就是在安享幸福的晚年吗?

然而,无论他们培养什么,终究都是绝望的代价。

笔者遇见的前刑警,每个人都怀抱着“对人类的绝望”。由于目睹过太多的凶案,黑暗盘踞于心间不肯离去。然而他们并不会将这样的想法表现出来,也不会向家人和盘托出,只是退缩在社会的一隅,默默地培育着某物。笔者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试图将之传达给读者。

接下来请各位阅读的,乃是本该作为完结篇付梓的原稿。本该在九位前刑警登场结束后连载的,幻之第十人的一集。

在此登场的前刑警,某种意义上也和其他九人一样,在社会的一隅培育着某些东西𪚥,尽管如此,属于他的一集没能在杂志上刊登的原因——在读毕正文之后,自然就清楚了吧。

编辑部决定不予刊载的判断非常妥当,该方针也是笔者希望的。笔者在此发誓并无虚饰,而是害怕连载的理念被摧残破坏,从而彻底断送。

该集为《Former Detective》唯一一次美国洛杉矶的采访,标题是《LA(洛杉矶)篇/熟章鱼(Boiledoctopus)》

*

Former Detective[连载第十集]

LA篇/熟章鱼

结束对首尔特别市地方警察厅搜查科前刑警许冽理的采访,回到酒店的笔者收到了好消息。

那天是二〇一四年九月的夜晚。

所谓的好消息,乃是我们或许可以采访到LAPD(洛杉矶警察局)的前刑警。

正如各位所见,本连载的标题《Former Detective》乃是英语“前刑警”的意思,在洛杉矶的报纸上则会将Detective缩短,写作“Former Det.”

该标题蕴含着不仅想要采访日本,同时也像采访世界范围的前刑警的决意。其实也包含了笔者的极其私心的愿望,想要听听好莱坞电影和翻译小说喜好的题材,LAPD前刑警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想法。然而采访海外前刑警并非轻易可以实现的,即便是在邻国韩国的采访,事前也花费了惊人的工夫。

即便离任卸职,他们对记者的厌恶也是万国共通的,更何况对方是来自异国他乡的人,愈发会引起他们的警惕。

连载的过程中,在笔者认为难以与LAPD的前刑警见面,几乎要放弃之际,本刊主编介绍的一个名叫菲利普·斯凯利(Philip Skelly)的青年人给了笔者一个机会。菲利普居住在洛杉矶,是一名时尚设计师,在闹市的艺术区设有事务所。日本的电视节目和时尚杂志也曾介绍过他。他的亲戚中有一位LAPD的前刑警,据说是母方的叔父。

由菲利普牵线搭桥的这位叔父,起先对采访毫无兴趣。不过当他得知笔者是日本人以及采访宗旨后,就改变了态度,表示可以见面。

在闷热的首尔酒店客房里,笔者连领带都忘了解开,赶紧给当事人发了电子邮件,请教了他的简历。

内森·巴蒂斯特(NathanBaptiste),七十三岁。凶杀科——准确地说,是抢劫凶杀案科(Robbery HomicideDivision)的前刑警。

一九六三年,二十二岁的巴蒂斯特加入了LAPD,之后长期在刑事部工作,直到五十五岁感到体力不济的时候才摘下警徽。警龄三十三年。

在没有退休制度的美国,警察会根据自己的状况判断是否退休。如今的巴蒂斯特作为房地产从业者过着第二人生,居住在北好莱坞的家里。

北好莱坞给人的印象是偏向年轻人的创作者云集的城市,虽说年事已高,但还是了理解年轻人前刑警吗?就像七十三岁仍在玩滑板什么的——不,到底还是不可能吧。笔者一边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事情,一边雀跃不已。梦想成真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必须拜见的对象。

*

好事需趁早。第二天,笔者取消了乘飞机回羽田的计划,重新买了机票,从首尔的仁川国际机场直飞加利福尼亚的洛杉矶市。

若想去洛杉矶以北的北好莱坞,那么从伯班克的鲍勃·霍普机场出发才是近道,还能避免拥堵的机场乘客。

但事实上,对于笔者而言,这是第一次造访洛杉矶。无论如何,笔者都想降落在LAX(洛杉矶国际机场)。

然后笔者在几乎被LAX的人流吞没之际,终于找到了在大厅等候的杰夫的身影——绣有和风龙图案的艳丽红衬衫和令人怀念的笑容。

杰夫——杰夫瑞·格里森(Jeffrey Grissom)出生于爱尔兰,五年前以英语会话讲师的身份居住在东京。当时笔者遇见了他,两人成为好友。多亏和他去六本木串酒馆,从大学时代就在原地踏步的笔者,英语多少也有了一些起色。

半年前,杰夫搬去了洛杉矶,开了一家英语和日语的语言学校。当笔者猝然决定造访洛杉矶时,他特地请了假前来迎接笔者。我们为久别的再会欣喜不已。

“你是要去见LAPD的前刑警吗?就坐那边的警车好了。现在有霰弹枪护卫哦。”

笔者跟在一如既往爱开玩笑的杰夫身后,坐上了他的车。

杰夫是丰田的死忠粉。虽说对于喜欢美系车的笔者来说有些遗憾,但仔细一想,他开的“北美限定版”丰田兰德酷路泽,从严格意义上讲也属于美系车一类。

*

车床外流淌的风景简直就是梦的世界。神往已久的洛杉矶,感觉一切的一切都像在电影银幕上一样,再也找不出其他的形容了。

清澈的蓝天,高大的椰子树,加州的路标——从杰夫打开的驾驶座车窗一侧吹来的,是在日本绝对难以体会的大西洋西风。

前方是秀美的威尼斯海豚,金发飘扬的女性跑步爱好者正朝着海滩奔跑,飒爽地超越女跑者的,是骑自行车的警官们。这是LAPD的自行车巡逻小组(Bicycle Patrol Unit)。

他们骑着特制的山地自行车,用头盔代替制帽,拿太阳镜遮挡住强烈的阳光。制服是功能性的短袖衬衫和短裤。这般随意的穿搭配上挂着手枪、对讲机和手铐的腰带,的确很有洛杉矶的风格。

当我们沿着林肯大道一路向北之时,笔者几乎说不出话。

若一切都如梦如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杰夫讲的那些语言学校的事情也全成了耳旁风,笔者忘记了工作的事情,沉浸在幸福的恍惚状态中。

尽管如此,笔者还是设法回过神来。途中去了几家店,其中一家是公路自行车专卖店。虽然与前刑警无关,但有可能在其他杂志的策划中做成报道。笔者抱着相机与店老板交涉,拿到店内的拍摄许可后按下了快门。

在欣然接受拍摄的店老目送下走出店门的笔者,又惊讶得迈不开步。只见停车场里停着一辆别克路霸(Road master)。

对于美系车迷而言,这无异于一场堪比奇迹的体验。一辆一九五三年的别克路霸就在眼前——

这不是博物馆的展品,而是燃烧汽油来开动的。笔者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在云层中寻觅实现穿越时空的时空裂缝。

杰夫惊诧地看着呆然枯立的笔者。“你该不会每次碰上老爷车就要停一停吧?要是在洛杉矶这么干,你会变成稲草人的。”

*

我俩赶赴闹市区,见到了为本次采访的大功臣的菲利普·斯凯利。

作为服装设计师,菲利普日复一日过着忙碌的生活,还参加每周六举办的滑板比赛,他是象征洛杉矶生活的精力充沛的商务人士。晒得黢黑的意大利裔轮廓的脸庞,有如好莱坞演员一般迷人。

加上杰夫,我们仨一起去了墨西哥餐厅,早早地吃了晚饭。

出于这样的原委,晚餐的话题并未提及刑警。我们聊的是时尚、滑板和老爷车。菲利普的几个朋友偶然来到店里,毫无顾忌地凑到了桌前。每个人都很爱笑,待人亲切,谈吐幽默,享受着各自的人生。

用餐结束后,我们的司机杰夫贴心地把笔者送到了位于北好莱坞的预定好的酒店,但接下来事情就不大妙了。

“现在睡觉还早了点,去看十美元就能进场的脱衣舞吧。”

杰夫的邀请很是致命,结果我们串酒馆喝到通宵,甚至忘了去酒店登记入住。

本来因为时差的缘故,笔者已经困得不行,却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目之所及的城市的景色,正在眼睑的深处闪闪发光。

终于到和LAPD前刑警见面的时间了。

*

北好莱坞的黎明,约定好的上午七点,笔者单独前往指定的街区。那里又是一副梦幻般的光景。

在那里停着的,难不成是一辆一九六九年型的庞蒂亚克火鸟(Pontiac Firebird)——

轻轻挥舞着从车窗里探出的粗壮手臂的,是前刑警内森·巴蒂斯特。满头白发修得很短,蓄着白须,戴着漆黑的雷朋魔镜,表情俨然是一个现役刑警。或许是因为开着老爷车的缘故,不同于在日本和韩国见到的那些前刑警,充斥着异质的魄力。

在LAPD刑事部(Detective Bureau)的过去,仅此一点就及其特别。被城市之美吸引,差点忘记洛杉矶是持枪社会的美国的人口第二大的城市,也是催生特种部队(SWAT)的犯罪高发区。贩毒,谋杀——以种种理由爆发的枪战的规模是亚洲各城市无以比拟的,没人能保证自己能在不丧命的情况下退出刑警生涯。

“来了个无聊的地方吧。”巴蒂斯特对略带紧张地对坐上副驾的笔者说道,“我是个无聊的对象,老气横秋的房地产商,就跟停止了时针的人一样。”

“哪会无聊呢。”笔者立刻表示了否是,“能坐上一九六九年款的庞蒂亚克火鸟,真是感激涕零,居然开这样的名车过来接我——”

笔者秀了一些自己所掌握的知识,想讨巴蒂斯特的欢心,却被他干脆地打断了。

“爱车的家伙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巴蒂斯特说,“对了,早饭吃过了吗?”

虽说已在咖啡店吃过吐司和咖啡,但笔者仍旧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哪怕是第三次吃早餐,笔者也会回答“还没吃过”。

*

七十三岁的内森·巴蒂斯特的容貌并未显现出与年龄相应的衰老。健硕的肩膀与胸肌将以黄绿色基调的刺绣POLO衫从内侧坚实地撑了起来。

他在退休也亲自投身房地产业,没当过靠养老金生活的人——这或许是他保持年轻的缘由吧。生意应该顺风顺水。粗壮的手臂上戴着一块欧米茄手表,显得从容不迫。

巴蒂斯特最钟爱的这家小餐馆里弥漫着老旧的洛杉矶空气。客人都是老年白人男性。他们不碰手机和平板电脑,而是以熟练的手法摊开报纸,安静地享用早餐。每张桌子上都配有一个用来呼叫服务员的黄铜餐铃,每当铃声响起,怀旧的美式早晨气息便扑面而来。外加店内的BGM是模拟唱片音源,播放的是四十年代的摇摆爵士(Swing Jazz)。

巴蒂斯特从大清早开始就吃了很多。笔者清点了一下——四片吐司,两片厚切培根,用了三个鸡蛋的煎蛋卷,还有一份堆成小山的鸡肉沙拉。他还喝光了好几杯热咖啡,按响黄铜铃让服务员给他续杯。

“当我侄子菲利普对我说‘有记者想见你’的时候——”巴蒂斯特开口道,“我半点都不想接受采访,就算是菲利普,我也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但当得知你是日本人后,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太谢谢了。”笔者说,“前几天收到的邮件里也是这么写的吧?”

“你采访的都是亚洲人吧。”

“是的。八个日本人,一个韩国人。”

“这样啊,或许你多少对警察有些了解了吧。但LAPD和亚洲警察可不一样。”巴蒂斯特将一块满是脂肪的厚切培根塞进嘴里。“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要从最基层的巡警开始,至少干满两年。在这段时间里亲身体验街头的现实。美国没有亚洲那样的官僚制度,没人能单凭学习成绩出人头地。”

“你说得太对了。”笔者点了点头,巴蒂斯特所说的亚洲范围并不明确,但他的话也LAPD的骄傲。日本和韩国的警察高官中,又有多少人完成了摸爬滚打式的街头巡逻任务呢?

巴蒂斯特接着小声往下说。

“我完成了巡逻的学业后,通过了刑警考试,首先在黑帮毒品科(Gangand Narcotics Division)积累经验,再被分配到了抢劫凶杀案科(Robbery Homicide Division),在那里度过了二十一年的光阴。我不觉得东京和首尔的警察的工作时间会比我危险,不过,当我得知你去调查过那些退休警察的生活后,还是有些好奇。我想问一下,亚洲的警察过着怎样的晚年(Old age)生活呢?若非有这样的机会,我可能到死都不会问吧。而且日本人嘛,跟我的父亲有着在战争中互相厮杀的缘分。”巴蒂斯特笑了起来,“仔细想想,我所关心的东西,或许应该称为老年人的人类学兴趣吧。”

店内依旧播放着摇摆爵士,唱针摩擦唱片的噪音不绝于耳。

“巴蒂斯特先生,只有你——”笔者对他说,“是出于对其他刑警的兴趣,才同意了这次采访呢。”

“是吗?”巴蒂斯特用餐巾擦拭着嘴角,“对了,你见到的那些人,退休之后都在做什么呢?”

“他们都在各自培育着一些东西。”

对于巴蒂斯特的问题,笔者答得相当简略。

“培育?什么样的东西?”巴蒂斯特将粗壮的手指扣在一起,凝视着笔者。于是笔者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之前见过九个人连载内容。

在导盲犬培育所挥洒汗水的前刑警。

在自家屋顶的塑料大棚里栽培蝴蝶兰,每年拿去参赛退休刑警。

在集结了出狱的原少年犯的业余棒球队里担任监督的前刑警。

经营拒绝上学儿童私塾的前刑警。

饲养并贩卖观赏金鱼的前刑警。

教授前来日本的外国留学生下将棋的前刑警。

面向骑电动自行车接送孩子的母亲开设交通教室的前刑警。

指导中小学教室逮捕入侵者及防身术的前刑警。

运营听觉障碍者足球队的前刑警。

“唔。”巴蒂斯特兴致索然地耸了耸肩,往碗里的鸡肉沙拉倒上沙拉酱,用叉子戳了戳,“是保护和服务(To Protect And Serve)吗?”

“嗯。”笔者点了点头,巴蒂斯特口中的“保护和服务”,是LAPD的宗旨,就连车上行驶的警车车身也有写。

“话说回来,蝴蝶兰、金鱼和将棋又是做什么的呢?”巴蒂斯特歪过了头。

“总的说来,这是他们的爱好吧?”于是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气氛融洽了不少。笔者决定向巴蒂斯特询问家庭的情况。

他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男是独立的计算机程序员,现居旧金山。长女和证券公司的董事结婚,现居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

巴蒂斯特目前单身。离婚的时候恰好是退休一年之后。

在采访前的电子邮件往来中,笔者得知巴蒂斯特是一九九六年退休的,那么离婚就是九七年的事了,虽不清楚他的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不过巴蒂斯特至少已经单身了十七年,或许是这个原因,巴蒂斯特坚毅的表情中,总是带着一丝阴影。

虽说有些对不起巴蒂斯特,但笔者还是抓住了该次采访的要点。为何他要和妻子离婚呢?必须要知道这个。《Former Detective》的目的在于传递出前刑警这一特殊人群所经历的活生生的现实。

“不好意思,之后我还有生意要做。”巴蒂斯特把丰盛的早餐一扫而空,对笔者说,“晚上八点见吧。”

“要是不介意的话,到时候能让我看看你家吗?”

“当然可以,但我不住在这个街区。”

“这里不就是北好莱坞吗?”

“我家是在这,但我住在托卢卡湖(TolucaLake)。”

巴蒂斯特说了意料之外的新情报,他住在别的街区。这让笔者有些不安,但那里并非几百公里外的州,总算让人稍稍松了口气。

托卢卡湖就在和北好莱坞毗邻的地方,这是洛杉矶首屈一指的老牌高档住宅区。

“对不起,之前没告诉你。”巴蒂斯特说,“这就是LAPD前刑警的生活,要是我家所在的地方暴露了,天晓得那些出狱的人会做什么,想杀我的人多得去了。听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住在托卡萨湖,也不能写在报道上。”

以保密为条件,他向笔者透露了他在托卢卡湖的住址,但没有告知门牌号。由于巴蒂斯特连出租车停在跟前都十分警惕,笔者只能在他家的附近下车,然后凭借对他的话的记忆走过去吧。

退休后依然伴随于身的危险,就是他跟妻子离婚的原因吗?

不管怎样,在日本和韩国的采访都不曾有的紧迫感令人绷直了身体。真不愧是洛杉矶。

目送着一九六九年型的庞蒂亚克火鸟以豪迈的发动机轰鸣声绝尘而去,笔者利用空余时间坐上了开往帕萨迪纳(Pasadena)的巴士。虽然刚刚把洛杉矶潜藏的危险铭刻于心,但害怕也无济于事。应该转换一下心情,好好享受这里才是。

目标是玫瑰碗球场(Rose Bowl Stadium)。美式经典(American Vintage)的爱好者,又有谁不知道玫瑰碗的大名呢?

作为大学足球的圣地,玫瑰碗体育场还拥有大规模跳蚤市场的另一个面貌。举办日每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每个月都要开办多达两千多个摊位的大型活动,这正是美国所独有的。

遗憾的是,本次采访日程和跳蚤市场的举办日并无重合,但至少应该看看会场的外观。虽然连一件旧衣服都买不到,但只要能拍些球场的照片,喜爱足球的编辑们想必会很高兴的吧。

拍摄结束后笔者在球场附近租了一辆公路自行车,享受着漫无目的骑车旅行的乐趣。

*

太阳彻底落山之际,笔者坐上了从帕萨迪纳开往托卢卡湖的巴士,下了巴士后,拦了辆出租车,告知了巴蒂斯特大致的住址,在合适的地方下了车。

托卢卡湖保留着传统之美的洛杉矶风貌,对于喜欢老爷车的笔者而言,不啻于一个奇迹。梦幻般的机械从马路的另一头若无其事地出现。若在大多数居民都开着老爷车的街区,庞蒂亚克火鸟跑在路上也并不那么显眼。

循着对他的话的记忆,笔者走在高大的行道树林立的街道上,在一栋涂白的建筑物跟前停下了脚步,草坪环绕着房子,和邻家的距离也相当之大。倘若是东京的话,那个空地上理应还有两户人家。

笔者在昏暗中找到了巴蒂斯特的第二住宅(SecondHouse)。怀揣着稍稍复杂的思绪按响了门铃。即便不爱言语上的措辞,也要谨慎才行。这是被妻子抛下的男人的栖身之所,而且是他避开原服刑犯耳目生活的家,“真是个不得了的家啊”云云——说这样的话是不行的吧。

不多时,巴蒂斯特打开了门从中现身,俯视着笔者。笔者也重新认识到原刑警那强壮的体格。虽自忖并非小个子,但在他的面前简直感觉就像是中学生。

“等你好久了。”巴蒂斯特说,“我们边喝酒边聊吧。”

*

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缺乏生活感.,简直和单身汉的住处没两样,想必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吧。

穿过走廊,从客厅旁穿了过去,展示架上没有半点奖杯或奖状之类的东西,满心期待着LAPD时代的纪念品的笔者,体味到了些微的失望。巴蒂斯特的纪念品恐怕存放在北好莱坞的家里吧。空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空无一物的架子和沙发。

虽说是单身汉的栖身之所,但家里的东西实在少得过头,因此挂在走廊上的一副平庸的风景画就显得特别惹眼。

“这画——”笔者对走在前面的巴蒂斯特说,“是你画的吗?”

“不。”巴蒂斯特回答,“是我从玫瑰碗买来的。忘了是三美元还是五美元,画得可真不像样子。”

笔者被领到了一处有些脏乱的厨房的吧台前,喝空的酒瓶翻倒在厨房的水槽里。

“在这里聊行吗?”巴蒂斯特说,“离厨房和冰箱都很近,方便。”

巴蒂斯特走进吧台内侧,敲碎冰块,为自己调了一杯加冰的(On the rocks)波本威士忌(Bourbon Whiskey),笔者能想象出巴蒂斯特在这间对外人秘而不宣的宅邸里每晚孤酒独酌的凄凉景象。

巴蒂斯特抛来一罐百威啤酒,我俩就像酒保和客人一样,隔着吧台相对而坐,两人都坐在高脚凳上,两人没有干杯。笔者并不想喝醉,但仍不失礼貌地喝了一口罐装啤酒。

“你不看电视或者听音乐吗?”

“没。”巴蒂斯特摇了摇头,“从前的男人们总是安静地品尝美酒,追求那些无用喧哗的都是不懂滋味的小鬼。”

“你喜欢波本威士忌吗?”

“那些退了休的亚洲警察——”巴蒂斯特边说边把酒杯放在了吧台上,“关于尸体,他们是怎么说的?”

面对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笔者一时间不知所措。

——关于尸体?这也太突兀了。但从我方的角度而言,对方主动进入这般沉闷的话题是应该欢迎的。用不着以不痛不痒的闲聊去试探。

笔者换了个思路,盯着巴蒂斯特的眼睛,“印象深刻的嘛——对了,北海道的原警部说过这也的话,‘尸体的话只看一次不会有什么问题’。”

“哦。”

“他又说‘最累人的是每天都会看到’。”

“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巴蒂斯特先生也是一样的想法吗?”

“要是在凶杀科当刑警,就会有想做同样工作的蠢货凑上来。”巴蒂斯特将波本威士忌一饮而尽,“净是些门外汉。他们会宣称‘我不管看到死状多么惨烈的尸体,都能在感情上忍受下来,所以我适合当刑警’。好莱坞拍了一大堆荒诞不经的警匪片,令这类人也像蟑螂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他们屁都不懂,是吧?

想象一下吧,一个被绳子绑住四肢,多次强奸,最后割喉而死的受害者。我们要仔细观察尸体,嗅着血腥,用鼻子将空气中弥漫着的绝望粒子大量吸进身体。那东西倒挺有效,就像吸了海洛因一样。我们每天早上也会看到案发现场的照片,直到破案为止。是每天早上,醉宿也好,生孩子也好,换总统也好,总之就是要一门心思地看下去。抓捕凶手花费的时间越长,就得越执拗地凝视着照片。因为有时会发现遗漏的线索。但是用不了多久,尸体就在脑子里住下来了。”

“——尸体会在脑子里住下来吗?”

“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幽灵。我们把这种状态称作‘饲养幽灵(Keep a ghost)’。一旦将幽灵饲养起来,就不会轻易从头脑中脱离。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当然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也是一样。从窗外和电视里都能可以到尸体,街上的人群中也会传来受害者的惨叫。这是恐怖日子的开端。人心是很可怕的。那些在摔跤和拳击赛中赢得全美拳王的硬汉们,就这样彻底垮了下来。我曾见过无数因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PTSD)而放弃的人。”

巴蒂斯特的杯底只剩下一些融化成圆角的冰块。他随手抓起瓶子,添上了波本威士忌。虽然也想过按日本的习惯由笔者来倒,但瓶子距离笔者很远,几乎就放在巴蒂斯特的跟前。

“那么,你自己也有过‘饲养幽灵’的经历吗?”笔者问道。

巴蒂斯特没有答复,而是双手撑着桌面凝视笔者,在他锐利的眼神里,有种乐在其中的迹象。趁着冰块的寒气传递上来的时候,巴蒂斯特喝了口波本威士忌,用潮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那是一九九〇年的夏天。”巴蒂斯特仰起头,望着天花板说,“位于英格尔伍德(Inglewood)的公寓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附近居民听到枪声后报警,我的搭档布莱克默(Blackmore)恰好在附近巡逻,他听到了对讲机的消息,比巡警更早一步到了现场。门是打开着的,刚一进门就是一片血海,一个年轻女人死在了枪击之下。要是在LAPD领薪水,每天都会遇见血流成河的场面,一股火药余香混合着该死的血腥气。枪杀并不稀见,但那天晚上的事情很不寻常——哦,好像偏离的幽灵的话题,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笔者点了点头,等待着巴蒂斯特下面的话。

“所谓的不寻常,指的是胎儿。”巴蒂斯特说,“遇害的年轻女性的白人,而且还怀着孕,她被霰弹枪从极近距离轰破了肚子,还没出生的胎儿从破裂的腹部飞了出来,掉进了满地的血海中。他那小小的脑袋和身体都被霰弹打得血肉模糊,但脐带却没有断,这东西将死去的母子紧紧地连在一起。真是可怖的噩梦。后来听科学调查班的人说,胎儿受孕已经二百六十天了。你见过吗?二百六十天的胎儿,简直就是人类本身啊。”

巴蒂斯特说的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回复感想的类型,哪怕在日语中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笔者无言地坐在凳子上,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最后这起谋杀案就成了悬案(Coldcase),可怜的白人女性跟黑人丈夫结了婚,很可能是丈夫扣动了霰弹枪的扳机,而他下落不明,作为凶器的霰弹枪也没找到。”巴蒂斯特沉默了良久,露出了一抹自嘲般的扭曲笑容,“我们针对消失的男人进行了搜索,对当地的黑帮据点也做了细致的排查。虽说她丈夫本身不是黑帮中人,不过花钱请黑帮成员提供庇护所的罪犯大有人在。她丈夫一直踪迹全无,生死未卜。可我们都知道,他肯定就是凶手。”

巴蒂斯特用低沉的声音接着往下述说,犯罪现场的血腥气和火药味开始在笔者的鼻尖飘荡。笔者的眼中甚至映出了掉到地板上的胎儿。从凶恶犯罪的调查相关人员或是亲历者那里听到的凶案情况,有着任何恐怖片和悬疑片都无以企及的传染性恐怖。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经历所具有的力量吧。深入巴蒂斯特骨髓的记忆,从舌尖溢出到空气中,将笔者包裹起来,笔者逃也似地将罐装啤酒灌入了喉咙。

托卢卡湖的街区一片沉寂,外边听听不到任何动静。吧台正上方的电扇正缓缓地转动着。

“对不起,说得太可怕了。”巴蒂斯特突然愉悦地笑了起来,“转换心情吃点东西吧,恶魔餐厅的时间即将到来。”

——恶魔餐厅——

在笔者听来,他确乎是这么说的。完全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的巴蒂斯特完全不像喝醉的样子,但或许是已然七十三岁高龄的缘故,有时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

巴蒂斯特将宽大的后背朝向这边,打开了冰箱的门。

笔者喘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了已将通知音设为震动的手机,然后发觉了一条短信。

那是昨天作为我们的车夫大显身手的杰夫发来的。

我想确定一下,你确实在前刑警的家里吗?

读毕之后,笔者立刻觉察到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从前刑警位于北好莱坞的家而言,答案是“NO”,可从内森·巴蒂斯特的家这层意义上说,答案是“YES”。

这问题没法详细回答,因为笔者不能将内森·巴蒂斯特在托卢卡湖的第二住宅透露给第三方的杰夫。

不好意思,杰夫,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杰夫又给笔者发了一条短信。

我接到了LAPD打来的电话。

什么意思?笔者大惑不解。就算是爱开玩笑的杰夫,讲这样的笑话也太过火了。只要不是喝醉酒发来的短信,剩下的就只能是“事实”了。退一百步说,即便果真如此,LAPD找笔者是为了什么事?采访退休警察,难不成还要让市警局发公告吗?这也太古怪了。最重要的是,如果是真正的警察,理应会找笔者本人,而不是杰夫吧。

然而笔者马上想到了一个自己没能接到电话的理由。

笔者用的是只在洛杉矶停留期间用的网络注册的预付费手机,如此一来,今后向编辑部申请报销经费的时候会好办得多,因此警察并不知道笔者的号码吧。

可要真有这样的想法,不就能查到号码了吗?最要紧的是,如果真的有事,问杰夫不就行了。

想到这个的一瞬,手机就震动起来。来电通知的号码开头无疑是洛杉矶的长途区号。笔者凝视着屏幕,要是照这个趋势来看,就是真正的LAPD打来了电话......

“瞧瞧这个,这是给日本客人的礼物哦。”

巴蒂斯特的喊声令笔者惊诧地抬起了头,只见他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只暗紫色的生物,让人不禁瞪大了眼睛。倘若笔者并非日本人,甚至有可能误以为这是可怖的异界怪物,滑腻的质感,难以把握的形状,触手。

那是一只章鱼,它软绵绵地瘫在巴蒂斯特拎着的塑料袋里,并非触手的八只腕足交络在一起。不清楚品种,但是个头很大,一眼望去足足有三十厘米,若把腕足拽直,就能伸长一倍,达到六十厘米。

“日本人能来真是太好了。”巴蒂斯特粗壮的手指揪着塑料袋的一角,即便隔着袋子也不愿触碰章鱼,“日本人(Devilfish)都是生吃这种恶魔鱼的吧?无论如何都想见识见识,寿司店里那种切片的不行,必须吃整只。这是我为了你特地去市场买来的。”

巴蒂斯特口中“恶魔鱼”的叫法,蕴含着一种仅凭翻字典无论如何都表达不出的,发自内心的厌恶。

“你说的是——”笔者以沙哑的声音问道,“刺身吗?”

“没错,就是刺身。”

巴蒂斯特脸上洋溢着笑容,但看起来并非在开玩笑。这位垂老的前刑警,真的只是凭借纯粹的好奇心买来一只章鱼吗?

“别客气,来吧,刀子和砧板都准备好了。”

面对兴冲冲招着手地巴蒂斯特,笔者一头雾水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在催促声中走进厨房,拿起了递过来的不锈钢刀。此时放在吧台上的手机已经停止了震动。

“来吧——”巴蒂斯特右手拿着一杯波本威士忌,像美食节目的主持人一样站到了笔者旁边“刺身派对。”

笔者当然吃过章鱼,但是既未钓过,也未亲手做过菜。即便如此,倘使不做点什么,恐怕难以平息这幅场面。总之是腕足,只需酌情切下一根片成小片,刺身就完成了。

笔者将手伸进塑料袋里,一面想着在洛杉矶买这种大小的章鱼要花多少钱,一面把滑腻的腕足拖到了砧板上。

一股浓烈的腥臭猝然扑鼻而来,笔者发觉章鱼已然受损,于是摇摇头解释说“对于生吃而言,新鲜度似乎有些不足。

“你说什么?”巴蒂斯特脸色一变,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愤怒,“这就是说我上当了?该把这条可恶的恶魔鱼扔进垃圾桶吗?”

“倒也不用。”笔者原本打算就此放弃,但考虑到前刑警的情绪,还是做了这样的提议,“加热后还是可以吃的,就是煮熟的章鱼(Boiled octopus)。”

在一言不发的巴蒂斯特身旁,笔者感到了不合情理的负疚感。拿出餐具架上仅有的一口锅,灌入自来水,用煤气灶的火把水煮开,把章鱼囫囵扔了进去,并没有做取掉内脏,切下腕足之类的准备工作。反正本来就是外行,也不懂正确的处理顺序。之后只要用小刀将煮熟的章鱼切成块,把能吃的地方吃了就行。

在沸腾的锅中,章鱼的皮肤从暗紫色转为了鲜艳的红色。巴蒂斯特依旧站在笔者身旁,他大口喝着波本威士忌,瞧着锅里的东西。

“这玩意好像有三颗心脏,九个大脑。你们日本人心灵手巧,是因为经常吃这个吗?”

眼看热水快要溅出来了,笔者调整了火力,然后偷瞄了眼巴蒂斯特的侧脸。眼神、态度、语气、发言,每一样都在一点一点地改变。仿佛随着章鱼被慢慢煮熟,巴蒂斯特自身也在发生变化。

笔者默默地关了火。没有汤勺,只能用刀叉把章鱼从热水里捞出来,煮熟的章鱼手感很沉。

“好,吃吧。”巴蒂斯特说。

“这么吃有点......”笔者不安地说,“必须得切开来。”

“切开来?”巴蒂斯特放声大笑,“我不吃,你一个人吃。”

笔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抬起头看向巴蒂斯特。

“啃它的脑袋。”巴蒂斯特的眼底显露出深邃的黑暗,“不对,对这玩意来说不是脑袋,是身体,怎么样都行。三颗心脏九个大脑全装在里边,吃吧,你会变得更聪明的。”

躺在砧板上的章鱼冒着热气,没有任何滋味的熟章鱼。笔者感到了一阵难以名状的眩晕。

就在笔者忍受不住沉默而清了清嗓子的时候,左脸颊遭到了猛击,墙壁从视野中掠过,随后看到了天花板。倒在地上的一刻意识几乎要迸散了。笔者心如死灰地睁开了眼睛,巴蒂斯特眺望着刚打过人的右手的模样映入眼帘。

“我的拳头已经不行喽,才这点程度,以前连颜色都不会变。”巴蒂斯特仍在笑着,“站起来,黄血人(Yellow blood),站起来,给我把这玩意吃掉。”

已然想不起之后又挨了几拳。笔者被拽了起来,淌着鼻血和眼泪,啃咬着冒着热气的章鱼头,就行吃汉堡包一样。但是顶在牙齿上的并非松软的面包,而是厚橡胶的触感。笔者拼着命才吃下了一小块头,然后又被命令吃腕足。笔者按照指示把几条腕足一起塞进嘴里,姑且咬了一口。吸盘在臼齿间嘎吱作响。感觉自己在做梦,这不是现实,原本来到向往已久的洛杉矶的幸福之梦,骤然间化作了噩梦,而自己正躺在酒店的床上看着这一切。

可是被打的地方剧痛不止,怎么想都是现实。随后传来了警笛声,走廊那边确乎有什么响动。笔者在心中呼救,只祈盼不是幻听。

门铃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阵猛烈地敲门声。巴蒂斯特恶狠狠地骂着脏话,朝门口走了过去。

被留在厨房的笔者瘫倒在了地上。没想过拿起烹饪用的刀反击,因为笔者看见巴蒂斯特的手里拿着枪。

突然传来了数声枪响,几分钟过去了。这几分钟相当漫长,在这期间鼻血一停不停地淌着。

当身穿深蓝色制服,打着领带的LAPD警察举着枪出现在厨房时,笔者已然虚弱得连名字都说不出了。被打后引起了脑震荡,牙齿和鼻骨折断,连下颚的骨头也有了裂缝。

*

前刑警内森·巴蒂斯特作为在毗邻托卢卡湖的伯班克发生的七起凶杀案——死者全是黑人——的嫌疑人,成了他自己供职了三十三年的LAPD暗中盯梢的对象。

有关这一调查的情报,巴蒂斯特的侄子菲利普事前一概不知,对于笔者而言,就连有这么一桩连环杀人案也是第一次听说。

——那天,在北好莱坞的一家餐厅吃完早餐的巴蒂斯特,结束了房地产生意后,就去毗邻的伯班克杀人。

这里再简单描述一下地理位置,北好莱坞的东南方向为托卢卡湖,而其东则是伯班克。三个街区就是这样的位置关系。

六点左右,走在伯班克一处小巷里的巴蒂斯特向一位素不相识的黑人男子问路,然后突然将其枪杀。巴蒂斯特是那种对任何黑人男性都会下手的杀人犯。

案发后,有目击者声称看到凶手离开现场。

早已盯上巴蒂斯特的LAPD根据伯班克的目击情报制作了凶手的肖像画,并与已登记的巴蒂斯特脸部照片进行比对,利用911恐袭后在洛杉矶布置的最新型的监视摄像头和面部识别系统追踪了巴蒂斯特。或许有人会对该调查方式进行批判,认为其可能会催生出象征超监视社会的老大哥——即《一九八四》中的独𪚥裁者。但该调查仿佛未必能像科幻小说那样无所不能。从预算上看,想使用最新的系统网罗全市的地域是很困难的,从现状来看,仍有留下很多不被监视的街道。

事实上,对市内情况了如指掌的巴蒂斯特巧妙地隐藏了踪迹,只要不开引人注目的车就不会有问题。

在调查巴蒂斯特行踪的过程中,LAPD发现了笔者。即在北好莱坞陪巴蒂斯特一起吃早餐的那段时间的笔者。

之后,LAPD追踪了有可能与巴蒂斯特再会的笔者,不过并非用人造卫星看着笔者,而是如前所述,从散布在市内的最新型的监视摄像头所拍摄到的海量人脸信息中,找到了符合的面孔,因此追踪花费了颇长的时间。后来才知道,当追踪到到下午的帕萨迪纳之时数据未能跟上,失去了行踪,这正是笔者骑上租来的公路自行车的时候。

于是LAPD 放弃了确认笔者目前的位置,转而回溯了前一天的行动轨迹。于是便找到了朋友杰夫,为了向他打听笔者的信息与他进行了接触。

要是LAPD未能根据笔者手机的定位找到巴蒂斯特位于托卢卡湖的第二住宅——想到这里,便唯余心惊胆寒了。

*

笔者被送入托卢卡湖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被刑警盘问了好几个小时。由于下巴骨裂,没法正常发声,因此对于提问只能像笔谈一样用笔记本电脑打字回答。但在文字和语音的交流之中,笔者也获取了很多信息。

首先,笔者想记录下当晚巴蒂斯特离开厨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巴蒂斯特嘲弄完笔者后,走向被猛敲的门,若无其事地将其打了开来。据说他笑着向那些拿着搜查令的后辈开火,一名警察颈部中弹而死,巴蒂斯特也身中十二枪命丧当场。在笔者听来是几声枪响,但事实上开枪的次数还要更多。

接下来是有关巴蒂斯特在伯班克的七起谋杀案的嫌疑。当笔者在病房听闻刑警提到“死者全是黑人”时,浮现于脑海中的自然是巴蒂斯特提到的昔日往事。这是英格尔伍德的公寓发生的一起悬案,怀孕的白人女性遇害,疑似凶犯的黑人丈夫下落不明。目睹了凄惨之至的杀人现场,未能逮捕归案的嫌犯丈夫,是不是这些在巴蒂斯特的内心深处完成了蜕变,令其化身为一个专门针对黑人的冷血杀手呢?

笔者将真实想法打成文字,试着在病房里传达给刑警。

刑警迟疑了片刻,终于勉强开了口。

如今回想起来,对方可能已经知道笔者向巴蒂斯特打听了那件事,认为隐瞒也无济于事。

“除了伯班克连环杀人案外,还有一九九〇年的英格尔伍德公寓杀人案。”刑警是这样说的,“我们将重新调查内森·巴蒂斯特。”

笔者哑然失语,盯着警察的脸。

关于怪物的情报仍在继续浮现。

就在笔者入院的翌日,警方对托卢卡湖的宅邸进行了搜查,在地板下方找到了四具新的遗体。虽说已经白骨化,但从随后进行的毛发DNA鉴定来看,这些人果然全是黑人男性。笔者正站在地狱的边缘——不对,是站在地狱本体的正上方。

*

在LAPD任职的巴蒂斯特,在一九九二年洛杉矶暴动期间,对黑人普通市民实施了不正当的暴力。虽然没有站上法庭,仍在市警局内部遭到了降薪处分。

而且在其退职的当年,即一九九六年,他还对黑人进行了种族歧视性质的管制,该行为引发了市警局的重点关注,巴蒂斯特只得摘下了警徽。也就是说,退职的真相并非其本人所说的“体力不济”云云,而死事实上的惩戒免职。这也是侄子菲利普不曾知道的事情之一。

连环杀手巴蒂斯特是彻头彻尾的种族歧视——白人至上主义者,而把尸体隐藏于第二住宅的他,是从何时开始杀人,究竟杀了多少人,目前仍没有确切的线索。

关于一九九〇年英格尔伍德凶杀案的立案调查似乎也极为困难,但是考虑到其犯罪经历和令人忌讳的主义,他极有可能就是真凶。黑人丈夫,白人妻子,他们的孩子——光是想想就很可怕,而他已然具备了足以让仇恨爆发的条件。

*

即便如此,巴蒂斯特要跟笔者见面又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呢?既然本人已死,便无从得知其真实意图,但笔者还是想在此记录下个人的见解。

或许巴蒂斯特在接连杀害数个黑人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被LAPD逼得走投无路。他明知自己已被盯上,落网是早晚的事。而在这临近终局的日子里,一个黄种人——即笔者的采访请求却不请自来。

虽说是无论如何都不被承认的思想,但认为“血液的颜色不单是红色”的人仍有存在。而像巴蒂斯特这样的人,则坚信“唯有白人的血液是纯红的,黑人的血液是黑色的”。在他的眼里,日本人的血液也是肮脏的黄色。在这些被诅咒的信念之间,科学的事实并无用武之地。

对于巴蒂斯特而言,白人以外的种族都是另一种下等的生物,是猎杀的对象。因为杀害黑人被逼入绝境的他,或许想在最后一刻射杀黑血,顺便设下圈套诱捕黄血,快活地将其处死。因为他们是连“恶魔鱼”都吃的劣等人种。

*

以上即是幻之终章,《Former Detective》第十集《LA篇/熟章鱼》的全文。

对于读者而言,从未有过如此接近死亡的采访。说来也怪,在回顾这桩案件的时候,笔者竟然有了自己仿佛也成为一名前刑警的错觉。

如今笔者已然能够理解九位前刑警所抱持的“对人类的绝望”了。恐怕这是过去的自己无从知晓的境界吧——曾如此认为的那片黑暗。

然而,这个世界并非只有黑暗。

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而洛杉矶这座城市的魅力更是一言难尽。令人铭感于心的是,通过报道得知该案的人们,纷纷往笔者被送入的托卢卡湖医院送来了慰问的卡片和花束。而菲利普·斯凯利尽管无需承担全部的责任,但仍表示要负担笔者全部的手术费用,并在痊愈前提供帮助。笔者唯有感激不尽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但邪恶仍旧存在,它栖息于人的心中,在目力难及之处确实地成长着,我们往往会与黑暗为邻。

时至今日,巴蒂斯特在熟章鱼旁边大笑的模样和声音犹然历历在目。

站起来,黄血人,站起来,给我把这玩意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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