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yamayukimi

老家:
http://blog.sina.com.cn/u/1829743890

【小说翻译】微笑头颅

【小说翻译】微笑头颅

 

原作:佐藤究

翻译:T & K

 

*翻译底本:《爆発物処理班の遭遇したスピン》讲谈社2022版

仅供个人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微笑头颅

====================

我自以为能够深刻地理解收藏家这一种族的罪恶。贪得无厌的欲望有时会超越善恶。某些情况下,甚至连自身的兴趣也无法向人吐露。而我自己也因为集连环杀人魔所绘的画,不得不将“连环杀手艺术品收藏家”的面孔隐没于世人之前。

我在银座经营着一家画廊,但并不在此处经营连环杀手的艺术品。我亲自经手的都是正经八百的东南亚现代美术,还有北欧版画。

医生、律师、音乐家、演员、IT企业家、政治家——画廊的顾客包含了形形色色的富人阶层,但这些人里没有一个知道我是收集连环杀手艺术品的人。

*

杀人——杀害无辜之人是不被允许的。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犯下杀人之罪的可能性潜藏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我们之所以未曾犯罪,只不过是被驯养得很好,仿佛一群家畜般生活在铁丝网围就的栅栏里。

然而,翻越这道栅栏的人却络绎不绝。栅栏的另一侧,那里就像随时化作冲天火柱的地狱业火一般,恰是一个非法世界,一切欲望尽皆显露的场所。绝大多数罪犯都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滚落至外边,随即很快回归至栅栏之内,但也有些人会若无其事地在蔓延着无限罪恶的荒原上狂飙突进。

连环杀手就是其中一个代表性的例子。

那些染指连续杀人这般禁断的狩猎的人很难将其称作“正常”。如此不可动摇的事实令其在众多的犯罪者中以压倒性的优势脱颖而出。

彼等是极其危险的存在,是绝对不可放任自流的人。我们不该对其另眼相看,彼等并非那些连心理学基础都不具备的人纯粹出于兴趣而涉足的对象。这些人乃是黑暗的化身,人类的谬误,遭人唾弃的恶魔。而表面上吐沫横飞地高谈阔论,背地里暗自垂涎欲滴,正是我等收藏家。连环杀手的艺术品不该拥有价值。

*

连环杀手创作的作品在现实中为数不少,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凭借美国的法律得以流通的。在美国,监狱里的囚犯也有诸多自由,除去家人和律师,还可以跟以跟这以外的人——以采访为目的的纪实文学作家,以通信为目的的普通粉丝互相通信,有时还能通过电话交谈。他们可以在监狱内的小卖部购物,用统一规格的材料作画,然后向外界出售作品。

在监狱中发挥出罕有的绘画才能和商业才能的,果然当数约翰·韦恩·盖西(John Wayne Gacy),这个有着“小丑杀手(Killer clown)”之称的连环杀手,强暴并虐杀了三十三名少年,并将二十九人的遗体藏在自家地板下面,过着晏然自若的生活。被捕前他以社会人物的身份为人熟知,是个打扮成小丑模样参加慈善活动的有良知的商业人士,在知名的小说——斯蒂芬·金的《IT》中登场的杀人小丑便以他为原型。

直至一九九四年被判处死刑之前,盖西持续创作了大量油画。当然不曾得到假释,监狱就是他的工作室。盖西亲自为油画定价,积极开展邮购业务。以他的生意为契机,出现了一些异质的收藏家。

这些人便是“连环杀手艺术品收藏家”,他们为盖西的绘画所吸引,不惜斥资向可怖的杀人魔购买画作。

在画布上微笑的小丑。伦理的否定,疯狂的征兆。翻越社会的栅栏渐行渐远的那些人的作品,虽然完全不及达利和毕加索的笔触,更像是周末公园里热狗移动贩卖车上所绘的廉价彩绘小丑。然而,这恰恰表现了平稳的日常生活和难以置信的邪恶之间奇妙的联结。

*

作为一个在银座开画廊的画商,我可以在此断言,盖西的画作中的确蕴含着什么。

从前,人们第一次看到安迪·沃霍尔(AndyWarhol)所创作的流行艺术。在对都市文化产生绝望的同时,也感受到冰冷的性欲望,盖西的画作带来的那种感觉极其类似。我并不打算说作为艺术家的两人的近似之处,而是作品所传达的疑问的相仿性。那是在奇妙的磁力之中,投射在观看者身上的绝望和欲望。

连环杀手的绘画在画出来的时间点,就牵扯到了收藏家的存在,那幅作品在向我等提问。这些画作的好坏与否并不重要,你会允许自己买下这幅画吗?

沃尔特通过量产的番茄汤罐头,以美国人独有的幽默,一针见血地表现收藏家想要拥有作品的欲望的卑劣。而在盖西这边,平平无奇的小丑笑容不仅体现了收藏家们的卑劣,还愈加鲜明地刻画了彼等参与的罪恶之深。艺术、谋杀、收藏的三宗罪,在此交织缠络在一起。

*

我虽然不是盖西所绘的小丑的收藏家,但围绕其作品引发的骚动,作为一个莫大的教训长久地留在心中一隅。那是因为在狱中作画出售的盖西引发了众人的愤怒,于是便买断并焚毁了他的画作。我认为这是正当的公民感情。他们不能接受一个将少年们的尸体埋在地板下安然度日的男人,居然依靠在监狱里画的小丑大发横财。没在监狱里放火已经很好了吧。

围绕连环杀手艺术品的骚动还有很多,但依照良知,彼等的创作本不该被交易,甚至原本就不该存在。可收藏家的视线却移到了良知之外,栅栏之外。兴趣是可怖之物,禁断的果实对于收藏家们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被社会谴责的买卖自然是在背地里进行的,即便是朋友和家人也闭口不提。作为一个公民,既然参与了社会活动,就绝不能道出自己喜欢购买收集真正的连环杀手亲手制作的东西。要是这些东西被公之于众,对我的生活将会产生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尽量放弃此种爱好为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为米奇·乔迪森(MitchJordison)的作品献上赞美。

*

将我打动的,一定扭曲的爱吧,对他的作品的占有欲无穷无尽,目标是完整无缺的收藏,就像渴望珍藏关于上帝的一切知识的梵蒂冈图书馆管理员一样、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正因为如此,才永远系于心间,不曾松动。

米奇·乔迪森,一九六三年出生于纽约州港口城市罗切斯特。一九八𪚥九至一九九四年四年间合计杀害二十一人。这是一个身高两米零六,体重一百五十二公斤的彪形大汉乔迪森在当地一家食品公司的冷冻仓库工作。杀人的手段主要有二,其一是在冷冻仓库工作用的丁腈橡胶手套外缠上数匝带刺铁丝,用拳头击杀流浪汉,其二则是用猎枪射杀在郊外露营地欢度周末的情侣。

乔迪森于一九九四年九月遭到逮捕,被判处终身监禁,不得假释。如今仍在纽约州的沙利文监狱服刑,不久之后应该就能在狱中迎来五十五岁生日了。

逮捕之后的乔迪森因其用缠着带刺铁丝的橡胶手套击杀流浪汉的罪行而得到了“带刺铁丝手套”的绰号。但世人很快又对他的另一个绰号趋之若鹜,那就是“海豚侠(Dolphin-Man)”。

警方在搜查乔迪森位于罗切斯特的住宅时,发现了大量画作,这成了他获得新绰号的契机。这些画作尽皆出自本人之手,上面记有日期和签名。每幅作品一定会绘出“海豚”或是“海豚头的男人”。当调查人员询问乔迪森有关画的事情时,他将牺牲者称作海豚人——当这一事实被报道后,他的别名就被确定下来了。

海豚侠,即米奇·乔迪森出生于港口城市的一户贫困家庭,父母因车祸去世后,在一起接受酒精中毒治疗的祖父母夫妇身边长大,他一直伴随着某种强迫观念生活。自己在暴风雨之夜被抛进大海,拼死抱住木桶碎片漂流着。没过多久,他被一大群袭来的海洋生物撕成碎片——就是这样的噩梦。

怪异的是,在乔迪森的精神世界中,海洋生物里最大最恐怖的对象并非鲨鱼,也非巨型章鱼或巨型乌贼。他怕的是海豚——以动物界首屈一指的脑容量而自豪,有着高度的智力,同时也是和平象征的海豚。不知为何,海豚对乔迪森而言就成了狡猾狰狞的恶魔。而这个与自身融为一体的恐惧对象,乔迪森小时候就只在水族馆见过一次。

乔迪森一直在纸上描绘宿于己身的恐惧,随着他的成长,作品的完成度愈来愈高,线描,然后是彩绘,特别是二十六岁开始杀人后创作的作品,他的才能得以开花结果。

用黑色圆珠笔绘制的线描,细密的构图,兼具宗教性和幻想性,每一幅都让人联想到法兰德斯(Flemish)绘画。让人很难想象这出自于一个没受过美术教育的残忍的大汉之手。

一个抓着木桶碎片,在黑暗之海中漂流的少年,受到了无数鱼类的追逼,数头海豚在前面率领鱼群,鱼从波涛滚滚的海面探出头来,眼球都跟玻璃珠一样毫无生机,唯有海豚的眼睛和人类一般无二,从中可以感受到其怀抱的绝望,带给观者无法言说的诡异。

虽说在绘画中完全不曾使用法兰德斯的绘画技法,可在他的彩绘中,确乎能感受到一种迫近的不安,就像暴风雨前的寂静。在寂静中完成绘画的乔迪森自身与怪物融为一体,投身于禁断的狩猎——这之前的一瞬描摹仿佛被颜料涂满了。

乔迪森超过四百多幅画作为其亲属认领,且在其被逮捕七年后的二〇〇一年突然流出,引发了收藏家们的骚动。这些作品流向市面的理由并不复杂,不是认领画作的亲属去世,就是急需用钱。

我初次购入乔迪森的作品是两幅丙烯彩绘。在此之后,我花了十年时光不间断地收集他的作品,如今已经拥有二百七十二件之多。

当我第一次看见乔迪森的画作时,并不知道它的作者就是连环杀手“海豚侠”。这就是说,作为一部纯粹的作品,我能感受到其中的魅力。但我也无法断言在这之后了解到的乔迪森的身世不曾对收藏欲产生影响。

正因为是不该有价值的东西,故此才有价值。

正因为是不该去购买的东西,故此才想拥有。

这点我也只能承认,但我收藏他的作品的理由仍不止于此。

我是收藏家,同时也是卖画的专家,我能够引用艺术史和文化史,将自己收集乔迪森画作的行为正当化。但如此一来就看似要表达什么,结果却什么都没说。所以还是说得直白些吧。一yan以bi之,人们都想买到与自己相似的画。

无论是静物画还是抽象画,人最终只会把金钱用在自己的肖像画上。只要并非以投资为目的,就会买能作为镜子映出自己的画作。而我也是同理。自身的某处有着和海豚侠相同的阴翳,我们拥有共同的噩梦和恐惧。

*

作为米奇·乔迪森的收藏家,我在这个世界——也就是连环杀手艺术品秘密流通的市场上还是比较知名的。

发出自己的存在的信号是收藏中非常重要的行为。

和过去不同的是,想要获取连环杀手的艺术品变得相当困难。考虑到社会影响,连互联网拍卖网的竞拍本身也受到了限制。因此必须构筑自己独有的联系网,创造出作品交易信息不断传入的状况。然后还得看穿以掮客身份凑近的诈骗犯的真面目,为了不收到伪作,要亲眼确认作品。美国也好欧洲也好,无论何处都要奔赴。想要收集乔迪森的作品,毫不吝惜的投资和不屈不挠的谈判都是不可缺少的。

与我而言有利的地方是,这般劳心劳力对于画商而言是理所应当的。为了兴趣出差海外,也能方便地与主业联系起来。我的日程表上尽是出差的安排,说不准已经被妻子怀疑有外遇­——会不会有一起旅行的地下恋人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没有错。

*

九月里的一天深夜,我的收藏专用的手机响了起来,未显示来电号码。与连环杀手艺术品相关的人员,直到确认交易对象可信为止都会谨慎行事。

我按下通话键,为了不吵醒睡得正酣的妻子,悄悄从卧室来到走廊。

“Hello——”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冷静的女声。

虽然已是深夜两点,但为了配合对方,我也说了声“Hello”。

“你是连环杀手收藏家,没错吧?”她说的是流利的美式英语,是母语的发音。

“Yes。”我回答道,“不是杀手本人,而是艺术品方面的。”

“我有作品要卖。”

“是谁的作品?”我问了一句。

之前也有过数次推销盖西,卢卡斯等知名连环杀手作品的咨询,但直到目前为止,我的兴趣点只有一个。

“当然是海豚侠咯。”她说,“米奇·乔迪森。”

我在黑暗中走向书房,打开了灯,拔出了插在笔架上的钢笔。

“作品类型是什么?线描还是彩绘?”

“是头(Head)。”

她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

“请问……”我装出一副不被人抓到把柄的冷静模样,“你指的是海豚头吗?”

“是的。”她说,“要是你愿意坐上谈判桌,我可以把照片发来。”

如此干脆的说法让人感受不出谎言的气息,倘若她所言非虚,那我简直太走运了。

海豚侠的作品有四百多件,可立体作品仅有一件,通称为海豚头。不过并没有官方目录,这些数字是从一位收藏家与囹圄之中的本人往来书信中得知的。虽说凭借记忆无以确定准确性,但其稀有价值之高并无改变。我只见过其他收藏家那里获得的资料——也就是照片和简短的注解,要是能买到的话,我恨不得立刻就把钱汇出去。

“请问有兴趣吗?”

“你说的非常有趣,不过,若是真正的海豚头——”我尽量不失礼,同时也有意识地与对方保持适当的距离,“你是从谁那里知道我的?”

她报出了格林威治村画廊老板的名字。她首先找那边洽谈,然后那边把她介绍给了我。我跟那个老板很熟,他是专门从事涂鸦艺术的画商,但私底下却在收集汤普森·李(Thompson Lee)的作品——背负十三条人命的连环杀手所绘的色彩丰富的水彩画。

从经验上判断,她似乎是值得信赖的人物,于是我告诉她私密信息的传递方法。我用的是四重加密的电子邮件,通过该系统点对点进行通信,事后绝不会暴露给第三方。

“你真要来我这吗?”她惊讶地问道,“你在日本吧,机票钱我可负担不起哦。”

“这是必需的经费。”我一边回答,一边思考她深更半夜打电话来的情况。对面是大白天,基本上有半天的时差,她住在纽约州的斯卡斯代尔(Scarsdale)。

“OK。”她说,“你可以叫我梅琳达·贾格梅(Melinda Jagermei),这样我就知道了。还有我也用这个名字开了推𪚥特,虽然完全没写海豚侠的事情。”

我问了名字的拼法。“梅琳达”自不必说,“贾格梅”倒是非常罕见。话虽如此,反正也不是真名。

通完电话,我回到卧室,虽说钻进了床里,却不曾入眠就迎来了黎明。有可能得到那个海豚头,我仿佛回到了十几岁的年纪,心绪激昂得无法平息。

*

乔迪森在罗切斯特的冷冻仓库工作,时常把工作用的丁腈橡胶手套带回家里,有些变成了缠着带刺铁丝的杀人手套,但用于行凶的只占少数,大多手套被剪刀剪破,用胶水粘在一起,变作了酷似人类婴孩的圆海豚头。丁腈橡胶富有光泽的蓝色质感,非常适合表现海豚的表皮。

而海豚的特征——突出的上下颚,是他用黏土制作而成的。干燥固化的黏土上也贴上了橡胶片,至于密密麻麻排列的小牙,则是利用敲得稀碎的瓷砖碎片排列而成。

海豚头的内侧是中空的,那是因为他原本计划将其用作头套。

“我打算在露营地射杀情侣的时候戴这个。”

之后他对调查人员这般说,但事实上并没有戴过。

完成的面罩套在球状的泡沫塑料上,下面固定着底座。头套的两侧嵌着酷似人类眼球的模型——应该是人偶用的假眼。他本打算在露营地待着,为了能看到外面的情况,头套正面开了两个窥视孔。这便是上下颚根部两个长方形的洞。并排的两处黑暗兴许是乔迪森作品中最能散发恶魔般恐怖气息的。他在突起的颚部缠上铁丝,作为最后的修饰。新闻里偶尔会放捕获食人鳄鱼的报道,我见过鳄鱼颚部缠绕着绳子和钢索的模样,就是这种感觉。

倘若作为素材的手套和带刺铁丝是作案时用过的,那么如今海豚头会成为唯有FBI的工作人员才能看到的扣押物品。幸运的是,海豚头上并没有出现鲁米诺反应。正如之前所述,无论手套还是带刺铁丝都是与犯罪无关之物。

在梅琳达·贾格梅所发来的海豚头照片中,为了让人判断作品的大小,海豚头的旁边放着一个苹果。通过与苹果对比,可以确定其尺寸足以覆盖两米多的大汉头部。左右是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眼睛,正面是两个黑洞洞的窥视孔,突起的下巴上缠着带刺铁丝,半张的嘴里排列着瓷砖碎片的牙齿。

这和之前在资料上看见的一模一样,剩下的就是亲赴现场,用自己的眼睛详查这是不是真货。若是真的话,标价三万美元,对我来说,付四万美元也无所谓。

*

曾在银座画廊卖过画的一位马来西亚现代美术家,正好在曼哈顿的时代广场举办个展,如果我不只是送花,而是亲临画廊的话,想必会让他感到惊喜的吧——这就是我告诉妻子要去纽约的理由。

和反应冷淡的妻子说完后,我给女儿打了国际长途。二十一岁的女儿如今正在澳洲留学。除非我主动联系,否则她的近况就只能从INS上了解。

“还好吗?没啥事吧?”

“很好。怎么?又要出差了?”

我跟女儿聊了一会。据说在语言学校读书的女学生中,很流行用贝壳装饰头发。

我像往常一样询问她推荐的音乐人。每次决定好要出差的时候,我都会给女儿打个电话,请教她喜欢的音乐,下载她推荐的音源。我也听过很多动漫歌曲和偶像歌曲。几乎没有一样能引起我的共鸣,但假使没了这个习惯,亲子间交流的机会就会大幅减少。

“最近的话,Chain Smoker不是挺火的吗?”女儿回答道。

*

抑制住想早一天飞往纽约的冲动,先完成画商的工作,做完这些就可以坐上飞机了。我的任务是将一群从越南赴日的现代美术家领到银座的能乐堂,跟他们一同赏鉴和“赖政”“朝长”齐名的三修罗之一——“实盛”。这是世阿弥的作品,讲的是平家的老武士斋藤实盛的故事。在加贺的筱原被源氏斩杀的两百多年后,实盛的亡魂站在洗濯过自己头颅的水池边,和游𪚥行上人相遇了。没能成佛的亡魂唯有上人才能看见。我就时代设定在十四世纪,地点为如今的石川县,以及游𪚥行上人的角帽,老翁的三光尉面具,实盛的白垂假发和太刀等,对年轻的艺术家们一一做了解说。

*

在机舱内发出起飞信号之前,我靠在座椅上摆弄手机,刷了以梅琳达·贾格梅为用户名的推𪚥特,正如她说的那样,这里完全没有海豚侠的踪迹。

遛狗,一天做的瑜伽餐菜单,色泽艳丽的甜甜圈,在书店购入的儿童心理学图书的照片。一个女性的日常生活被轻描淡写地当作推文发出,不曾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极为常见的消遣型SNS。

令人在意的是推特上的资料照片。梅琳达·贾格梅在此安排了一个女性——未必是她本人——的脸。

图像就像水里拍的照片一样模糊,仅能勉强辨认出长发女子的轮廓。曝光也有些不足。即便如此,不知为何看着并未让人觉得不快,倒不如说非常愉悦。

我想起了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做的一个实验,即便降低拍摄蒙娜丽莎的分辨率,只留下漂浮在粗糙粒子上的淡淡剪影,也能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作品的美观。梅琳达·贾格梅的推𪚥特个人资料上的照片也有着这般奇妙的魅力。

*

客机从羽田机场起飞。系安全带的提示消失之后,圆形的舷窗外飘着云朵。邻座的白人老妇睡了过去,机上的饮料服务都没把她叫醒。我偷偷展开私用的资料夹看了起来。

“哎呀,好漂亮的画呢。”

翻了一个多小时的文件,突然被人打了招呼。

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老妇人醒了过来。

老妇人看到的话,乃是站在与天际融为一体的蓝色悬崖上的海豚侠的身影。从签名的日期可以窥见,这幅画是在新泽西露营地射杀安德鲁·汉森(AndrewHansen)和凯丽·蒙特斯(Kelly Montes)当日完成的。

“我公司的上司喜欢这个。”我以自然的动作合上了资料夹,“商务谈判的间隙,他让我去纽约州画廊转转,可我完全不懂绘画。”

平日里,我从不在别人跟前欣赏乔迪森的资料,我一边训𪚥诫着自己不要心浮气躁,一边把合上的资料夹收进前方座位的网兜中。打算等老妇人上厕所的时候放回头顶上装行李的提包里。

我把便携式音乐播放器的耳机塞入耳孔,缓缓地放倒座椅,开始欣赏下载好的《The Chain Smoker》音源。从标题上联想到的是性手枪(Sex Pistols)之类的朋克音乐,但播放出来是传统歌手演唱的感伤旋律和舒缓的电子乐节奏。

*

从约翰·F·肯尼迪机场一路前往斯卡斯代尔。我先乘坐地铁抵达曼哈顿,再换乘大都会北方铁路(Metro North Railroad)。斯卡斯代尔位于曼哈顿东北部,夹在哈德逊河和长岛海湾之间,虽是人口不足两万的街市,却有着众多富裕阶层,是远离城市喧嚣的高档住宅区之一。

作为画商,我曾数十度造访纽约,虽说去往郊外的经验并不算多,但也用不着旅游指南。出席马来西亚人在时代广场举办的个展,当然是在要紧事情办完之后。

*

我下了火车,在斯卡斯代尔九月的阳光之下漫步。一望无垠的草坪,宽敞的绿色空间,在东京足以比肩行政管理的公园规模,实在不像是私人的土地。走了一会,就看到了洛可可式样的铁门。

没有门牌,没有邮箱。我按下了嵌在石墙里的对讲机,告知了我的来意。望着自动打开的洛可可式样的门上雕刻的贝壳团,我想起了女儿提到语言学校里正流行着贝壳发饰。这是要重回十八世纪了吗?不过相比洛可可,我个人更喜欢巴洛克风格的装饰。

大门前方,耸立着一栋颇有格调的砖墙建筑,一共两层,从外观看像是保存街市历史的档案馆,事实上却是不折不扣的私人住宅。梅琳达叫我来的地方并非酒店或画廊的某个房间,而是她自己的家。

在一对一的谈判中,卖家将买家邀请到自家,与作品搬运的情况有着莫大的关联。若是美术作品的竞拍,会有专业人士把作品送到现场,但若是私人交易便做不到了。这样一来,就避免了搬运的破损风险,让买家得以在现有的安全状态下观看。当然作为大的前提,对邀请方的信任是不可或缺的。我是被她看中了吧。

“你真的来了呀。”在粗加工的木头上直接涂上清漆,让人联想到粗大木雕的厚门打了开来,梅琳达从中现身。

真实的她和推𪚥特个人资料中的照片并不相似。头发短得多,脸也瘦了不少,大约四十多岁吧。跟如此模糊的照片对比确实很怪,或许根本就不是她本人。SNS上的照片大都如此。

“请进。”梅琳达说,“我去倒茶。”

梅琳达的发型更接近早年披头士的蘑菇剪(MushroomCut),而非寻常短发。她身穿白色法兰绒衬衫,收腰的深红长裙,脖子上缠着淡蓝色的围巾,但没有戴耳环和项链。

我被领进了一楼的会客室,目送着梅琳达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厨房走去。

我环视着古色古香的美式会客室,这里设有壁炉,墙壁上铺满了干花,在生命流逝后依旧盛放的花朵中,几幅装帧好的作品映入眼帘。吉安·帕奥罗·巴比尔里(Gian Paolo Barbieri)的摄影,莫龙·卡桑德拉(Mouron Cassandre)的海报,以及让·谷克多(Jean Cocteau)的绘画。倘若谷克多的所绘的天使是真迹的话,那就是相当可观的资产,不过恐怕是复制品吧。

我任由身体陷在沙发里,循着从窗户射进的光线眺望外边的风景。一切都绿得晃眼,秋天仍未到来。话说回来,修整如此多的土地还是要花不少钱吧,我可以体谅梅琳达的辛苦。而我并不清楚她是单身还是已婚,甚至连真名都不知道。双方的信息非常有限,作为买家的我,也以“收藏家”的伪名自称。

梅琳达端着红茶和甜甜圈回到了这里。她将托盘往茶几上一放,悠然地坐在了我的对面,落座时撩起裙摆的动作非常优雅。

“长途旅行很累吧?”

“我已经习惯了。收藏家经常要跑来跑去。”

“你是个特别厉害的收藏家吧。”

“没这种事。”被戴高帽子的我不清楚是否应当微笑,虽说最后仍是面无表情,但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笑了一笑也未可知。

“因为你已经拥有他作品的一半以上,对吧?”

“确实如此,但我长久以来都不曾入手海豚头,非常感谢你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姐一定很想见见你这样的人吧。”

在与梅琳达互通加密邮件的过程中,得知海豚头是她姐姐从恋人那里收到的。两年前姐姐去世,梅琳达读了她留下的日记,才得知海豚头有着莫大的价值。

“我姐还收集了各种作品哦。比如赫伯特·慕林(HerbertMullin)的画和理查德·拉米雷斯(Richard Ramirez)的画,话说你认识他们吧?”

我稍稍吃了一惊,因为直到此刻我才得知梅琳达的姐姐也在收集连环杀手艺术品的事实。

“你姐姐也是那方面的收藏家吗?”

“连环杀手”还是说不出口,在平静的会客室中,而且是和女性单独面对面的情况下,道出这样的词还是会有些踌躇。

梅琳达用秒表仔细地计时,将壶里的红茶注入威基伍德(Wedgwood)的茶杯里。

“前年姐姐突然离世,我处理掉了不少。留着也太吓人了——啊呀,瞧我说的,真对不起。”

“没事。”我头一遭露出了自觉的微笑,“对于不感兴趣的人来讲,哪怕是奉承话,也难保会带来正面的影响。”

“别误会呀,我不是觉得你吓人。”

“我知道。”

“在这之前我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收藏家,他们都太有常识了,真教人吃惊。收集这些东西的居然都是人格高尚的人。”

“我不是第一个以买主身份前来贵处叨扰收藏家的吗?”

“没错,大家很理解维持这个家所需的费用,都以不错的价格接手了作品。”

我稍微想了想,梅琳达是否打算抬高已经谈妥的价格,想拿“以不错的价格接手”这样的话来动摇我吗?

“这是我家附近买的甜甜圈哦。”梅琳达突然说了一句,“少糖,没有添加剂,口味不浓,不过对身体好哦。我吃的时候会撒肉桂粉,就放在那个小瓶子里,你可以用甜甜圈就着这个一起吃。”

对于她的关心,我姑且道了谢。

“对了,既然之前有收藏家来过,海豚头怎么还留了下来,没人想买吗?”

“收在仓里深处,没人看见。”梅琳达耸了耸肩,“而且我也没把这当成作品。你听了可别生气啊,说老实话,我还以为是姐姐从旧货堆里淘来的破烂呢。”

我露出了苦笑,“除了海豚头外,这间房里还有乔迪森的其他作品吗?”

“很不幸。”梅琳达摇了摇头,“只有这一件。如果能被你这样有名的收藏家带回东京,那就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我稍稍喝了口茶,海豚头并不在这间会客室里,那就只能在二楼了。聊完之后,她应该会领我去看作品的真身了吧。

听从梅琳达的建议,我把装在小瓶里的肉桂粉撒在了甜甜圈上,然后咬了一口。虽然并无食欲,但这也是对主人的礼貌。这甜甜圈确乎没什么味道,可能不配肉桂粉就吃不下去。我用餐巾擦了擦手指。

从下个月开始,她就要加入当地的风纪委员会了——她对我说了这样的话。校外居然还有风纪委员会,这点确实像是美国老社区的风格。真正的美国老社区,真正的美国——

或许是时差的缘故,睡意骤然袭来,可能是因为日程安排得太满了吧。即便如此,也不能在这种场合迷迷糊糊的。

试着喝杯茶醒醒脑子,却发觉自己拿着威基伍德茶杯的手显得特别遥远,而且那只手抖得厉害。我试图把茶杯放回茶几上,可已然来不及了。摇晃不定的红茶洒在了手上。好烫。可手却没法离开茶杯,肌肉在痉挛。这不是睡意。

“你好像不大舒服。”梅琳达平静地说,“在沙发上躺会怎样?”

胃部一阵剧痛,我吐了出来。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声音听起来很闷。视线也随之急遽变暗。我嘴里淌着满是泡沫的唾液,想让梅琳达打911,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我的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滑落到地板上。

“你能吃甜甜圈真是太好了。确切地说是这个。”梅琳达捏起一小瓶肉桂粉,像铃铛一样左右晃了晃,“偶尔会有人不吃我的东西,那就没办法,只好拿刀捅他们了。这这样不会马上就死,而且得捅好多下,真是累人。再加上清除血迹的善后工作也很辛苦。原本可以开枪会比较轻松,但那样的话子弹又会打穿沙发和墙壁,是吧?”

我躺倒在地仰望着天花板——肉桂粉里被下了毒吗?——

“基本上是多肽类毒素。”梅琳达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想法,“化学式和银环蛇的毒素类似,亚洲的毒蛇哦。不过并不是被咬,而是通过口腔摄入的,所以暂时还有意识。”

梅琳达一边淡然地说话一边啜着红茶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入了我的视野。她过于平淡的态度,让人情不自禁地以为自己在做梦,全身被烈焰焚烧般的苦痛侵袭的梦。

“是时候去二楼了。”

梅琳达吹起了刺耳的口哨。会客室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即便是渐渐衰弱的听力,也能分辨出其音色与人类的节奏不同。并非两条腿,而是四条腿。一只灰色短毛的大型犬在此现身,咬住了我的腿。住手!放开我!快把这家伙撵走!我徒劳地一遍又一遍说着无声的恳求。那条狗叼着我的腿,我被拽到了走廊,又被拖上了楼梯。下巴的咬合力让人难以相信。虽然不愿承认,但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梅琳达根本不打算救我。

*

被拖走的我被扔在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是窗户和窗帘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黑暗房间。狗离开了,但我浑身麻木,动弹不得,耳畔唯有自己痛苦的呼吸声。紧接着人影闪过,下个瞬间,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梅琳达俯视着倒在地上的我。

——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从口唇的动作可以知道她在说这样的话。可是完全听不见声音。她屈着膝盖,在倒地的我耳畔又说了一遍“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我以眨眼替代回应。唯有眼皮是能依照自身意志动作的部位。

“太好了,你能听到啊。”梅琳达快活地笑了,“我真想和你这样热情的收藏家再聊久一点。但是太花时间又不好。很久以前,我跟一个来到会客室的收藏家愉快地聊了一会,真不可思议啊。人这种生物,凭直觉就能觉察到自身的危险。什么事都没发生就想逃跑,连甜甜圈都不吃,我费了好大劲才抓住他呢。”

梅琳达擦了根火柴,凝视着前端的火焰。我害怕这东西会压到自己身上。而他只是从银色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把火柴的焰心移到香烟的头上。

“我很羡慕收藏家呢。”她边吐着烟边说,“如果只是收藏的话,无论收集的是什么东西都可以跟朋友谈论,只要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就行。而我这边就很孤独,连一个能够交谈的对象都没有。我也是收藏家哦。喂,你给海豚侠写过信吗?”

我眨了眨眼。这次并不是要回答什么,只是生理现象的眨眼。但在梅琳达看来,或许更像是附和。只见她绽出微笑,抚摸着我的头发。

“他被逮捕的那年我十四岁。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都是因为那个绰号嘛。在笔记本上画蜘蛛侠和蝙蝠侠的孩子,只是当场被老师训斥,画了海豚侠的孩子则会被叫来父母,遭到没完没了的说教。但大多数孩子只是画他和谈论他,就像边吃零食边看恐怖电影一样。而我就不一样了,我真的想杀人。至于为什么想杀,我没法逐一解释清楚。因为想杀,所以想杀吧。对我而言,海豚侠是真正的英雄。过着平淡的生活却杀了二十七个人,简直太酷了。白天认真工作,空闲的时候画了这么多画。虽然并不惹人注目,却是精力充沛地生活着。我就在想,要是恶魔附在人类身上的话,他*们一定也会这样生活吧。”

她还在继续说着。

被鬼压床般动弹不得的我,只能虚弱地喘气,听着梅琳达·贾格梅的故事。

*

——一九九四年,十四岁的梅琳达给关押在沙利文监狱的海豚侠写信。因为打算和他成为必有,所以每封信的内容都控制得极短。她觉得要是把什么都写上去,通信也就没法长久持续下去了。

在第一封信里,她只写了这些——

“我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乔迪森先生,你在监狱里有什么痛苦的事吗?有什么想要的吗?”

为了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收到从监狱寄来的信,梅琳达把祖母家的地址作为回信地址。她对独居于布鲁克林的祖母谎称自己“参加了囚犯改过自新志愿者”,回信在两个月后投进了祖母家的信箱。

梅琳达用颤抖的手撕开信封,展开了折叠的信纸。

“好呀,我读了你的信。监狱里没什么痛苦的事。看总是看到一样的风景,真是太无聊了。你会画画吗?要是会画的话,就把我出生长大的罗切斯特街市画下来寄给我吧。——米奇·乔迪森。”

这封用笔迹工整的签名收尾的信,令少女的心雀跃不已。相比那些在电影院里为恐怖片和悬疑片尖叫的同学们,有种实实在在生活在异世界的真实感。自己正和被FBI逮捕的货真价实的连环杀手通信。收到回信的那个周末,梅琳达立刻赶赴罗切斯特,用铅笔画了街市的素描。她总共画了总保险公司大楼、十字路口和港口三幅画,附在了第二封信里。

“画得不好,你要是喜欢就再好不过了。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很多刑警应该也问过吧。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海豚呢?”

第二封信迟迟没有回音。半年时间过去,梅琳达几乎要放弃了。或许是把罗切斯特的街市画得太差劲,不然就是港口的画惹恼了他。报纸上的报道说,他从小就害怕被海里的鱼袭击。所以可能讨厌看海的画吧。她在悲伤之余又想到了另一个原因。自己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海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问,他肯定非常厌烦了。为何要写这些幼稚的东西呢?她后悔不迭。

八个月的时光过去了。梅琳达造访祖母家的时候,收到了监狱的回信。她飞扑到信封前,急不可耐地拆了开来。

“画得真棒,谢谢,感觉好久没在罗切斯特散步了。顺便问一句,你现在多大了呢?十五岁吗?我在外边的时候,从没和像你这么大的女孩说过话,也没收到过信。说来也怪,我杀了人,进了监狱,这才跟你这样的孩子通上了信。作为感谢,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过我并非因为你是年轻女孩才另眼相看,这里关着不少有这种爱好的人,但我不是,我比较关注精神层面的东西。我对你另眼相看,是因为你真的画得很棒。

我让所有给监狱写信的人画罗切斯特的画,然后花了很长的时间,一张一张地观看收到的画,你的画是最好的。或许你有和我相近的才能,虽说风格不像,但我们在更深的层次上有类似之处。”

我们在更深的层次上有类似之处——梅琳达读到一半,体会到了电流穿过身体的愉悦。自己被连环杀手认可了。她继续往下读信。

“刑警,精神科医生,这世上的人,每个人都相信我画的是海豚,所以我也跟他们虚与委蛇,自称是海豚侠。但我画的其实并不是海豚哦。

听好了,接下来我要写的事情,是从未对任何人倾吐过的秘密。这是死之微笑(Archaïque Smile),它的脸我见过好几次了,不清楚是亡灵、精灵还是死神。反正它总是在水里笑。没有身体,只有头颅,就在装满水的方形水槽里一停不停地微笑着。唯独它的样子我画不出来。一旦想画,它就会附到我身上。要是你不知道什么是死之微笑,就去看看古希腊的雕塑,也可以看看日本和中国的佛像。

这封信是对你画了这么棒的画的感谢。通信就到此为止吧,别再给我写信了,也不必画罗切斯特的街市。创作自己的作品,过好自己的人生吧——米奇·乔迪森。”

他真挚的言语打动了梅琳达。正如信中吩咐的那样,她再也没寄过信。即便不曾通信,米奇·乔迪森的灵魂也一直在她左右。女孩长大了,不久就长大成人,连环杀手那句摄人心魄的话,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我们在更深的层次上有类似之处,创作自己的作品,过好自己的人生——

*

——听完梅琳达的故事,我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作为乔迪森艺术象征的海豚,其实并非海豚,海豚侠并不是海豚侠。

倘若这是事实,无论对犯罪史学家抑或收藏家,都将是一个莫大的打击。但是此时此刻,梅琳达的话依旧无凭无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我并没有见过作为证据的信。

回过神来的时候,房间里灯火通明。我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睁开了眼睛。

“这是收藏室哦。”梅琳达扳起了我那僵硬的头,“很漂亮吧?”

我拼命地睁眼凝视着,起初感觉这里就像画廊的一个房间,没有家具,作品沿着墙壁齐整地一字排开。五十厘米见方,看起来像是玻璃水槽的盒子摆在底座上,每个盒子之间都有足够的间隔。数量大约是二十个。在灌满盒子液体中,漂浮着像是头颅的物体。不对,并不仅仅像是头颅。

“是真正的头哦。”梅琳达说,“没人替我准备现成的,所以只好自己努力收集咯。原本只想当收藏家,却不得不去做艺术家。我的才能并不是绘画,而是立体方面的。对了,希望你别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的仇恨,只是单纯地收集而已。你瞧,大家都在微笑吧?每张脸都像佛像一样。相比希腊,我更喜欢东亚哦。”

真正的头?水槽里的人类头颅,全都是渴求连环杀手的艺术品,像我这样被诱惑至此的收藏家的下场吗?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其中一个水槽,跳舞般的长发,还有谜一样的微笑。

是她。

这正是推𪚥特个人资料照片里那张模糊的脸。

梅琳达把针扎进我的脸,扎入唇边和耳畔的针,用一根线串在了一起。她神采飞扬地看着我说:

“死后僵直之前,必须要保持住微笑。你不必勉强笑,我这边会办妥的。”

这就是为何被切断的头颅都在水槽里微笑的原因吗?所以那些液体并不是水,而是类似福尔马林有防腐效果的标本保存液。

视野愈加模糊,意识逐渐远去,或许是神经毒物的功效,就连恐惧感也笼罩在层层迷雾之中。我想起了女儿的声音,然后是一脸不悦地看着我的妻子。留在世间的画廊。

我彻底被骗了,被毫不在意地将死人的脸用作推特资料照片的梅琳达骗了。与乔迪森仅有的四封通信催生了全新的连环杀手,而且她还是想要收集死之微笑的收藏家。正如乔迪森所写的那样,她将头颅一个接一个沉入方形的水槽中。

梅琳达的谈判是个谎言。她并没有所谓的收藏家姐姐,所以海豚头也不存在。

用针线做出微笑的梅琳达扳起的我的脸,轻轻地转向右边。海豚头映入了我的眼帘。并非幻觉,它确乎就放在架子上。梦寐以求的丁腈橡胶油亮的蓝色就在于此。剪碎手套粘贴而成的头套,突起的颚部缠绕着铁丝网,还有瓷砖碎片做成的牙齿。

我感到了全身飘在空中的喜悦,海豚头就在她的手上,千真万确。

戴着橡胶手套的梅琳达俯视着我。她手里拿着两把不同的锯子。粗齿的和细齿的。我也能成为她的作品吗?就像铺在会客室墙面的干花一样。

我无法活动,连眼睛都合不上。我在心底呼吁着,梅琳达,请你把我置于海豚头的一旁,此即是我的夙愿。只要能如愿以偿,我便会快活地永远微笑下去吧。

评论(1)
热度(8)

© miyamayukimi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