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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翻译】地图与拳 序章

原作:小川哲

翻译:T & K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翻译底本:集英社2022

纯文学非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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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一八九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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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船上的一切都腐坏了,水腐坏了,馒头腐坏了,人也腐坏了。据说将腐坏之物从船上抛进松花江里,是元朝以来的惯例。数日前,一个发疯的男人被人掐死,直接抛进了河里,抛完尸首的清国苦力说“他的灵魂已经腐坏了”“必须在身体腐坏前扔掉”。

高木站在甲板边解完小便,将包底腐坏的馒头一个个抛进河里。边上站着一个姓王的清国人,双手抱着一具瘦削的男人尸体,这就是昨晚争斗中被刀刺伤,失血身亡的男人。放置了整夜的尸体发出阵阵腐臭,高木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是不燃之土啊。”

望着坠落的尸体溅起水花,沉入深深的河底,王姓男人轻声嘟囔着。

“什么意思?”高木看向他的脸问。

“在我们村里,没用的垃圾就叫‘不燃之土’,那人已经死了,所以叫‘不燃之土’。”

高木身边有两块“不燃之土”。一个是馒头,另一个是翻译。腐坏的馒头已经全扔了,他看向了第二块“不燃之土”的所在——细川这个百无一用的翻译。

听闻他今年二十一岁,虽是与军队无缘的大学生,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兼通汉语和俄语的人了。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难看,胳膊细得像痨病鬼一样,脸皮被中土的阳光晒得通红,上面架着一副厚厚的圆眼睛。在共乘的船上,大多数时间不是呕吐就是腹泻,要么就躺着度过。体力惊人地羸弱,年纪轻轻却毫无胆气,昨天那帮清国人刚开始争斗,就一溜烟地逃到船尾附近,直到四周安静下来都在闭目静坐。待看到争斗结束后被搁在一边的尸体,又冲到甲板边上呕吐不止。

这是我头一回看到尸体——细川言毕,就好似地藏菩萨一般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不晓得是死是活。所以高木偶尔会去拍拍肩膀确认一下。每当这时,细川便会转动眼珠看向这边。他的眼神空洞无比,既无怨恨,也不像在求助。这个时候高木会告诉他“要是你死在这里,至少我会亲手把你抛进河里”。

“既然有‘不燃之土’,那就有‘可燃之土’吧。”

细川不知何时站在了高木身旁,厚厚的眼镜片在中土的阳光下闪着光亮,显得格外明净,就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整个人急遽变得清爽起来。

“别太勉强自己,不然下面就该轮到你被扔进河里了。”

高木朝他瞪了过去,细川则笑笑说“没事的”。

“听好了,日本人。”王姓男人一边卷起乱蓬蓬的长辫,一边说道,“土分为三种,最好的是‘作物生长之土’,其次是‘可燃之土’,什么用处都没有的是‘不燃之土’。‘可燃之土’,虽会让作物烂掉,好歹在受冻时能够取暖。但‘不燃之土’就没有任何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了,尸体也是同样的道理。”

“有趣,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王师傅是哪里人呢?”

细川用充满好奇心的表情发问,这样的表情高木一次都不曾见过。

“山西来的,现在住在奉天东边一个名叫李家镇的村子里。俺是汉人,被人诓骗说这里有桃花源,才移居到了东北。俺妈以前是佃农,辛辛苦苦收获的黄豆全被人抢走了,死的时候瘦得跟鸡骨头一样。日本人,你的爹妈是做什么的呢?”

“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是贸易商——”

细川还在和王姓男人交谈,于是高木双手抱着圆形皮包,朝船头走了过去。土兴许对作物有用,但对战争毫无裨益,这些并未引起他的兴趣。

甲板上的人少了很多,那是因为有人中途下船,也有人死后被抛下了船。

这艘船的规则相当简单,不去随便侵犯他人的领地,尸体在腐烂之前由身边的人丢弃,不要踩到躺倒的人,尽量不与他人争斗。跟外交差不多,很容易记住。

打发时间的唯一手段,就是在船靠港的时候,喝一些味道像隅田川臭水沟一样的浊酒。喝到物我两忘为止。抵御大陆烈日猛晒的手段就只有一个——忍。无论天有多热,甲板上都没有遮阴的地方,船舱里的货物堆得满满当当,乘客根本无法进入。白昼之时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埋头于将暑意挤出意识。乘客之间几乎不存在对话,一旦发生骚乱,大都是关于占位的纠纷。除了这些,要么就是“船离开前一个港口多久了”,或“到下一个港口需要几天”。

如此严酷而无趣的船上旅途终于行将结束。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这段漫长的航程终于到头了。高木昨晚从一个清国人口中听说,船将在中午前抵达目的地哈尔滨。

*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参谋总部于去年下达了执行特别任务的命令。任务是从哈巴罗夫斯克(Khabarovsk)启程前往哈尔滨,倘若可能的话,还要前往奉天以南,探明城市的布局、商业、资源、思想——更进一步说,就是调查俄国军队的目标和开战的可能性,并无战场经验的高木被赋予了这项特别的任务,可能是因为高木会说简单的汉语。

为了寻求不冻港而不断南下的沙俄帝国,将西伯利亚铁路延伸至了旅顺港。对在清日战争中染指朝鲜和台湾的日本构成了威胁。高木的任务是潜入沙俄的势力范围。倘若日俄开战,满洲势必会化为战场。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好几拨军人被派往满洲执行调查任务,但绝大多数都在哈巴罗夫斯克返回,打头阵的一部分人也失去了消息。据说俄国人对于间谍毫不容情,有传闻说一旦发现,会被折磨致死。也有传闻说会被遣送西伯利亚强制劳动。潜入哈尔滨是极其危险的任务,这点高木也心中有数。

高木先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学了两个月的俄语,随后积极参加晚宴等活动,接近当地长官,请他出具了一份信函,将自己伪装成茶叶商人,然后他带着从商店买来的茶叶和信函,利用新建的西伯利亚铁路前往哈巴罗夫斯克,在那里一边进行实地考察,一边等待与他一同执行此次任务的翻译细川。哈巴罗夫斯克的妓院,工厂,照相馆,以及餐厅服务员,和尚之类,都有大量的日本人混迹其中。高木在此逗留了一个月,搞到了关于俄军的各种情报。但在执行任务期间,万万不能麻痹大意。哈巴罗夫斯克还设有俄罗斯总督府和满洲方面的军事基地,街上荷枪实弹的士兵时刻盯着他们。

高木收集完俄国士兵的装备信息,城市的人口,商业规模以及可开采的资源等必要信息,通过秘密信函送至参谋本部,然后和圣彼得堡赶来了留学生细川会和。

两人为了前往下个潜入地点哈尔滨,和清国和朝鲜的劳工们一起登上了沿着阿穆尔河逆流溯航的船,沿着大江一路向西,在米哈伊洛谢苗诺夫斯基转上另一艘船,这次是要去往松花江上游。跟清国人和朝鲜人的苦力挤在一起,不得不睡在合乘船的甲板上。费了好大劲在船尾附近确保了地盘,在甲板的边缘排便,睡觉时与满身汗臭的苦力们肉贴着肉挤在一起,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中度过了两周的时间。

“高木先生是关东人吧?”

不知何时站到身旁的细川,一边把包放到脚下,一边问了这样的话。视线的前方,浑浊的河流和青铜色的天空向前延伸开去,哈尔滨仍不见踪影,甚至连气息都嗅不到。

“奇怪,你精神怎么这么好,咋不粘在甲板上了呢?”

“现在就想吐。天气好热啊,实话说真想早点回到日本。不过刚才和王师傅聊了些有趣的东西。”

清国人的无聊传说到底有趣在哪呢?

“出生啊……”高木带着惊诧的情绪回答说,“我出生在摩萨,不过是在东京长大的。”

“父母是摩萨人吗?”

“是啊。”高木点了点头。

父亲在高木出生前就死于西南战争,十五岁的时候,母亲把遗物短刀交给了他,从那以后一直都随身携带。本以为他是胆小的人,所以死不了,天晓得他在战场上跟换了个人一样——母亲曾说过这样的话。直到现在,高木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自己也像父亲一般胆小,但有时就是因为胆小才会丧命。这次的任务也是,明知道危险重重,但高木还是无法拒绝,因为没有拒绝的胆量。

“我母亲也是摩萨人。”

“她现在还在摩萨?”

“不,她在生下我之后就去世了。”

“这样啊。”

高木近来时常梦见死去的父亲,虽然素未谋面,但不知为何,有时会幻视到父亲立于战场之上的模样。我方行将落败,被敌人的刀割得血肉模糊的父亲被下达了“前进”的命令,想到即将出生的儿子,父亲本想大喊“不要”,却还是往前冲了出去。起床后总是在想,这果真是勇敢的行为吗?还是因为怯懦呢?

“关于母亲的事,我只想父亲问过一次,父亲是这么说的——”

就在细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远处隐约出现了建筑物的影子,旁边的清国人喊了声“到了!”,甲板中央的劳工们一起涌向了栏杆,那边传来了“哈尔滨!”的声音。总算到了。

细川则漠不关心地继续说着。

“听说做贸易商的父亲为了进货和谈判,周游了很多国家。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船在横滨的海面上触礁,父亲掉进了海里。他抓着木材漂浮在太平洋上等待救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快要溺死的年轻日本女人。于是父亲抓着她的手,两人一起抱着大木板,就这样漂流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当时父亲是这样说的‘要是能够得救,下次在陆地上再会吧’。”

身后的清国人往河里扔着各式各样的随身物品,是什么仪式吗?既有空瓶,粮食,不知干什么的纸,甚至还有把挺大的束口袋直接抛掉的。高木的眼里闪过一道炫目的光,原来是某人扔掉的金属刀反射出的阳光。那把刀直接没入了水中,没发出一点声响。

高木紧紧握着怀里的短刀,正是这把短刀——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武士血统——让高木成了军人,且让他时至今日仍是一名军人。

眼前漂浮着不知被谁扔掉的木箱。细川的父亲和年轻女子抓住了漂浮物,就这样得以活下来了吗?木箱沉没,那就没有命了,就如同被抛弃在松花江里的尸体一般,只会缓缓地沉入深邃的江底。

“他俩幸运地被救援船找到,父亲和女人都得救了。”细川一边提起脚下的拎包,一边接着说,“他们没有把名字告诉对方,就这样分了手。直到七年后,父亲吃完谈判对象摆的酒席,在街上看见了那个女人。”

“简直是奇迹啊。”高木嘟囔着说。

“是么?”细川说,“要是父亲和女人就这样结为连理,那的确可以算是奇迹了。当然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究竟怎么样了?”

“父亲跟那个女人搭话,自称是当时一起在海上漂流的男人。女人是这样回答的——哦哦,我记得你,那会可真是太险了,浪也很高。就这样站着聊了五分钟左右,互道了声‘回见’,就这样分了手。因为母亲即将生产,所以没时间多说。接着父亲回到了家,我出生了,母亲死了。父亲遇见离死最近之时身旁的那个女人,那天妻子就撒手人寰。父亲认为那是某种不祥的符号。他还对我说,但愿你没有死亡符号就好了。这就是我所知晓的关于母亲的全部事情。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长相。”

哈尔滨已然近在眼前。

这算是奇迹吗?——细川问。不知道——高木对此摇了摇头。没错,这或许恰是给细川这个人的出生蒙上阴霾的“不祥符号”。所谓的奇迹,更应该是被祝福的东西吧。

如此说来,高木从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长官那里收到信函的时候,曾听他说过“哈尔滨是一座奇迹之城”。在数年前一无所有的荒野上,我等俄罗斯人建起了一座城市。铺设铁路,在河口营建港口,以红砖营造官府,设置气派的营房,将街区一分为三,各定用途。彼处聚集了俄罗斯、清国和朝鲜的商人。这座城市如今仍在壮大,你们日本人能做到这种事吗?

“我觉得不行”——记得当时高木是这么回答的。望着眼前开阔的街区,高木暗自盘算。果然还不行吧。横贯大陆的铁路,红砖建造的宏伟官府,巨大的资本和资源,以及工人和技术。毫无疑问,这是西方的城市。

随着合乘船减速靠近河岸,高木望见了松花江的到发线,铁路自此汇拢。大概是因为或者可以中央车站直接开过来的缘故,数十名苦力正将货物从货运列车搬运的到发线上。这是为了将自遥远的莫斯科运来的货物送往布拉戈维申斯克和哈巴罗夫斯克。船上装满了火药和钢铁,军用和铁路用。这些物资通过东清铁路运往内陆,用于加强守备队的武装和延长线路。

哈尔滨乃是松花江之大川与东清铁路交汇处的物流冲要之地。哈尔滨必将成为军事后勤中心,俄国一定会将这块地域作为入侵清国的根据地,必须将此报告给参谋部。高木一边在脑海中记下备忘录,一边转向细川。

“昨天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到了两件事情。”细川说,“一件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我出生的那天的事。因为从昨天开始,船上的工人们突然开始往河里抛掷私物,看到浮在河面上的东西飘到船边,我想起了漂流的父亲。”

“另一件呢?”高木问。

“就是在哈巴罗夫斯克失去消息的几个前辈,他们为何没有活着回来呢?是不是像我一样在船上弄坏了身体,就这样被人抛进河里了吗?”

“胡扯,陆军的人怎么可能都像你一样弱不禁风——”

“小声点——”细川把手指放在嘴边,高木这才发觉自己顺口说出了“陆军”。

自己是茶商,不能是军人。即便会讲日语,也绝不能谈及有关军队的话题。这事他对细川交代过好几次。倘若自己的立场被人发现,就会成为国际问题吧。原本由于清国、朝鲜土地的主权以及大津事件的影响,日本和俄国的关系就已恶化,要是这时候在俄国的根据地出现了日本军人,有可能会引发战争的吧。

“对不起。”

“没事,我无所谓。况且不管怎么说,我这种人都没法胜任你的工作。”

而后细川接着说道:

“这么说来,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请在船靠岸之前把你包里的手枪扔进河里。”

“为什么?”

“因为船到港后,俄国兵会上甲板,检查乘客的随身携带的所有东西。要是手枪被他们找到,肯定会被逮捕,搞不好还会被处决的哦。”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昨天起,我就很好奇工人们为什么要把私物抛进河里。刚才我向王师傅打听,塞给他五卢布,他就把检查随身物品的事情告诉了我。他以前也坐过这艘船,所以知道这事。上次也有不知道检查随身物品的日本人因为带了手枪,被俄国兵带走了。”

“当真?”

“不清楚,不过挺合情理。”

“在敌国扔掉武器?”

“不扔会被杀的,你那几个前辈说不定就是因为手枪丢了性命。”

细川催促高木快点动手。船打起了左舵,左右大幅摇晃起来,码头就快到了。

“中国人之间互相交换消息,把短刀、地图之类一旦被俄国兵发现会惹麻烦的东西抛进河里。眼下俄军最怕间谍潜入哈尔滨,因为这是他们的根据地。外国人进来势必会警戒,若是远东的霸主日本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船慢慢减速,栈桥上已经有俄国兵等在那里。

没时间了。高木慌忙从包里掏出手枪,使劲朝河里扔了出去,小小的黑点没入河中。他赶紧确认了有没有俄国人在盯着他,但似乎并没有人看着船的另一侧。

慢速移动的船停了下来,在此下了锚。

片刻之后,随着一声汉语的指令,栈桥边架起了舷梯,就在填满船舱的货物即将被运走之时,俄国兵拿着枪上了船,他们对舷梯附近的工人说了声“检查行李”,然后就开始确认袋子里的东西,一个人在确认行李之时,另一个人似乎在脱工人的衣服,检查有没有夹带什么东西。

站在船头的高木和细川远远地望着这一切。

“还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瞧见的东西吗?”

细川问道,高木犹疑了片刻,老实回答说“有”。

“什么?”

“一把短刀。可这不是战斗用的,是用来自我了断的。”

“请把刀扔了。对俄国兵来说,不管你的短刀是战斗用的,自杀用的,还是做饭用的,全都无所谓,一定会惹来麻烦的。”

“我扔不下手。”高木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俄国兵检查完毕,依次把工人们送下船。

“请快点!”细川说,“现在还来得及。”

“不行。”高木摇了摇头,这把刀是自己身为军人的证明——

差点又要脱口而出了。这时已经有十五人被允许下船,第一个接受检查的清国人已然穿过码头消失在了城里。在码头上,卸货的工人用汉语和俄语大喊大叫。一阵强风袭来,河面上波涛翻滚,船身摇晃不定。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这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这个提问非常在理。高木朝周围看了看,没有人望向这边。他将手探进怀里,面向河川,然后避开俄国兵的视线将短刀掏了出来。又朝周围环视了一圈,仍旧没人看过来。这个时候应该能够把刀扔进河里,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了。

他猛地挥起短刀,想要抛掷出去。

不行,做不到。

高木把抬起的手放了下来,把短刀藏进包里。

“扔了吗?”一直关注着行李检查的细川回过头问。

“嗯。”高木一边回答,一边将短刀包进替换用的长衫里,塞到包的最底下,尽量不被人找到。

细川似乎不曾发现这个小动作。高木一边检查包里的东西,一边扪心自问,这把短刀究竟值不值得赌命呢?

这种行为究竟是勇敢还是怯懦?

多少有点卑怯吧,现在自己不单在欺骗俄国兵,还骗了细川。

高木身旁的男人被叫到了。虽然仍有丢掉小刀的时间,但他还是决定改变包中的配置,动些手脚让小刀不易发现。观察对前面男子的检查方式,似乎俄国兵并不想详查到换洗衣服里边,这种藏法应该够用了吧。既能救命,又保住了自豪感。这不就行了吗?

承认吧,自己并没有权衡生命和短刀的价值。

自己只是堵上藏在包里的短刀没有被发现的可能性,甚至连权衡都算不上。

隐藏工作结束后,高木坐了下来,眺望着哈尔滨林立的建筑,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俄国兵。

“你是日本人吗?”

“是的。”细川代替高木回答道。拍肩膀的那个人叫来了检查其他人的俄国兵,三个人走了过来。前面衣着最气派的军官模样的人指着这边,用怒吼般的声音说了些什么。若是简单的俄语,高木应当也能听懂,可他并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细川朝军官大嚷了几句,站在身后的年轻俄国兵把枪口对准了细川。

“请别这样!”细川先用俄语说了一声。

“他们怀疑我们是间谍,问我们有没有身份证明。”

高木蹲下身子,应了声“知道了”。打开包的一瞬间,他感到原本对着细川的枪口转向了自己。他没有上过战场,被心怀敌意的人用枪口指着,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他的双手颤抖不止,直至那一瞬间还沉在松花江底的死亡面孔,仿佛突然转向了这边。住手,我又不会翻出炸弹——高木强忍着想要大嚷的心情,漫无目的地在包里翻找着。脑子没法随心所欲地运转,一时间想不起把信函收在什么地方。感觉区区几秒变成了几个小时。

有了。

高木费了好大劲才取出从符拉迪沃斯托克长官那里收到的信函。军官抢夺似地拿走信纸,读了片刻,嘴里又说了些什么。

“他是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先存在我这里’。

“知道了。”高木回答。

军官对身后的两人下了“查包”的指示,用高木听不懂的俄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

其中一个部下把高木圆形皮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了甲板上。为什么!事情不对——高木差点就叫出声来。他们对其他人并没有采用这样的调查方法。

在包底卷成一团的长衫滚落在甲板上。

“他们好像对日本乘客调查得特别仔细,说不定是因为在你前辈身上找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细川如是说道。

水壶、笔记本、毛巾、换洗衣服——俄国兵拾起装有茶叶的纸袋,嗅着里边的气味,问了声“这是什么”。细川回答说“是茶叶”,可对方还是将其递给了身后的另一名俄国兵,说了声“交给检疫员”。当他发现包底缝着的装满卢布钞票的纸袋,就抽出几张说“这是检查费”。

高木明白这些对话的意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张得连嘴都不能动了。逐一检查包中之物的俄国兵,终于拿起了裹着短刀的长衫。高木淌下的汗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甲板上,唯有盯着士兵的脸,而在稍远些的位置,站在士兵背后的男人手里的枪仍旧指着这边。

他暗自忖度,跳河能保命吗?肯定不行的吧。这里是敌人的根据地,根本无处可逃,自然也不存在友军。即便侥幸过了河,对岸也在俄国的控制之下。

俄国兵拿着卷成一团的长衫,略微把头一偏,似乎很快失去了兴趣。高木一边斜眼观察着那边的情况,一边暗自松了口气。要检查的东西还有很多,不可能把时间花在换洗衣服上面。

就在俄国兵试图将其塞回包里之时,一个没拿稳,长衫掉在了甲板上。随即传来了硬物撞击木板的声音。俄国兵并没有听漏那个声音,他摊开长衫,取出了里面的短刀。

“这是什么?”

俄国兵拿着短刀交给了军官,军官一接过刀,就用熟稔的手法拔刀出鞘,抛光的金属刀刃闪着寒光。

“军用的。”他嘟囔了一声。

随即军官高喊着像是招呼人的口号,几名在其他地方检查的俄国兵很快朝这边跑来,围成一圈的枪口对准了两人。

“这把小刀是谁的?”

军官向细川问道。

刹那间,高木脑子里闪过无数词句。自卫用的。朋友给的。在哈巴罗夫斯克的黑市上买的。昨晚在甲板上捡来的。总之,就在他要开口说出某句话之际——

“是我的。”

细川这样回答。

*

之后的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

几个俄国兵粗暴地拘捕了细川,士兵们把细川押下了船。这让高木想起了细川的父亲在太平洋上漂流的故事。倘若得救,就在陆地上再会——他很想这般大声呼叫,但想必两人不会再见了吧。

几名俄国兵留在原地,继续对尚未查验的工人们进行检查。军官扯着嗓子问道“这里还有其他日本人吗?藏也没用!”,可并没有人回应。确认完毕后,军官和拘捕细川的士兵一起消失在了码头上。余下的士兵仔仔细细检查完细川的包后,又指示高木全裸,就连衣服也详细搜了一遍,得知没有危险的东西后,高木被要求穿上衣服。刚把衣服套上去,又来了两个士兵,将高木绑着双手押下了船。

在押送的过程中,一名士兵问他“听得懂俄语吗”,高木佯装语言不通,两个士兵问了几个俄语问题后便放弃了对话,士兵做了一个“这边走”的手势,从码头穿过城市。其中一个士兵一直拿枪指着高木。

走了约莫十五分钟,三人进了一幢红砖建筑,高木被扔进了一个小房间。在那个房间里,他也被人用俄语执拗地问个不停。无非是“藏刀的人是谁”和“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不管被问及什么问题,高木除去“我是高木”“我是日本茶商”之外,其他一概不说。两个月的留学生涯虽然多少懂点俄语,可他觉得既然一开始装作不懂,突然开讲也不太自然吧。

放弃对话的俄国兵从房间出来,从外边锁上门后,里面就只剩下高木一人。

在逼仄的房间里,高木思忖着自己应该怎么做。

应该用俄语讲清楚“这是我的刀,细川只是替我受过”吗?可这话又有多少意义呢?高木不觉得自己的命能换回细川,自己也和那些前辈一样,迟早会被处死的吧。

当然也能恳求俄国人放了他,但高木同样也不认为这能起到效果。而且自己原本就不该说俄语,细川想必声称他是俄语翻译,若自己也说了俄语,他的主张恐怕就很难成立了。

细川为何要代己受过呢?他只是一介学生,软弱的知识分子,不正是“不燃之土”吗?可事实上,他比身为军人的自己要勇敢得多。虽然骗了他,可当这事被拆穿后,他也不曾有丝毫犹豫。自己却连一句“这是我的刀”都不敢开口,不敢扔掉明知危险的军刀,也不敢坦白自己无法舍弃军刀,我真是个胆小怕事,卑鄙怯弱的人——高木心想。

任务不存在失败。很久以前,在士官候补生时代,长官曾这样说过。对于任务,不成功便成仁。高木想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死。俄国人此刻想必是在拼命寻找会说日语的人。要是他们找到翻译,一定会开始对高木的拷问,现在是自我了断的最后机会。但房间里备置的桌椅真能让自己顺利死掉吗?手枪已经扔河里了,短刀和细川一起下落不明。

没有人来,甚至不知道房间外边有没有人。高木试图开门,可门被锁得很牢。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就在他把脱下来的罗巴斯卡衫(Rubashka)甩出去绑在桌子上,想要自缢之时——

先是脚步声,然后是开锁声,门打了开来。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年长的俄国人,身上穿的并不是军装,而是便服。

“你在干什么?”那个男人用俄语问。高木佯装听不懂问题的意思。

“这张桌子是没法用来自杀的哦。”

俄国人的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说的是日语,是耳熟的声音。

“这样吗?”

“很简单的力学原理。自缢的时候必须从上下施力,绑在桌脚上是稳定不了的。假使绑在椅子上,固定的位置又太低。想死的话必须得绑在这里。”

细川抓住了门把手。

“你没死吗?”

“总算还活着。”细川应了一声,走进了房间,“有两个好消息。”

“什么?”

“奉天以东,一个叫李家镇的村子附近可能有资源。等哈尔滨的任务告一段落,我们有必要去调查一下。”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船上姓王的工人那里。他不是提到过‘不燃之土’吗?李家镇的土可以燃烧,有可能是掺了煤的缘故。听闻周围没有煤矿,所以俄国和清国还没有发现这个。”

“还有一件呢?”

听高木这么一问,细川从胸口掏出短刀,塞在了高木的手掌上。

“怎么会在你手上?”

“对你来说比性命还重要吧?”细川笑道,“事实上,把它拿回来可费了我不少工夫。”

还没等高木开口,细川又说了起来。

“我要回客栈睡觉去了。”细川说,“说服那些俄国兵害得我精疲力尽,累得快要死了。要是你想吃晚饭的话,就跟着那个俄国人吧,等哈尔滨的任务完成,我们再去李家镇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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