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yamayukimi

原作：柚木麻子

翻译：T & K

 

*翻译底本：実業之日本社2015文库版，纯文学非推理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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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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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妃就应该有王妃的样子——这既非血统，也非财产，更无关美貌。前原范子每每认为，那是无论何时都要挺直脊背，保持凛然不可犯的气质和自尊。不错，就像在断头台上直至最后一刻仍不失优雅的玛丽•安托瓦内特①一般。从这层意义上说，泷泽是我等2年B班，不，是整个圣镜女学园初中部中最堪为王妃的人。虽然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但范子仍在心中称呼泷泽为“王妃”。

即使在这般状况下，她也不曾痛哭流涕，张皇失措，而是满脸沉静地接受公开审判，真不愧是王妃呢。不单单是范子，全班二十八个同学屏住呼吸，看着单独站在位子上的她。在一片死寂的教室中，唯有安藤晶子的抽泣生回荡在教室的角角落落。原告代表黑崎纱织正摆出她那一如既往的苍白扑克脸，目不转睛地瞪着王妃。此刻的教室就似协和广场一般。虽然法国大革命在初二的课程中尚未提及，但浸淫于欧洲史的范子自信她比任何人知道得都要详尽。

“泷泽啊，也就是说，你为了陷害安藤，自己把手表藏在她的书包里，然后假装遗失，把她指认为犯人，好让她在班里人人喊打。黑崎的话没有骗人吧？”

这是范子头一遭看到星崎卓巳老师露出如此可怖的脸。原本屡屡被活跃的学生们戏谑地喊着“星叔，星叔”，瞪大眼睛滴溜溜转动的模样此刻已然无法想象。从小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的范子，对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动真格的发怒心生畏怯，于是将目光移向了窗外的榉树。时值十月半，枝叶萧瑟，摇曳的叶子微微变了颜色。

“泷泽，你怎么说？”

王妃抬起优美的下巴，向老师直视过去。她身材姣好，头型精致，栗色的头发上的丝带发箍闪闪发光。杏仁形的眼睛为一圈长长的睫毛所包围，大而水灵，就似精心打扮过一般。还有如瓷器般光滑的白皙脸颊，微微向上隆起的鼻子以及丰润的樱色嘴唇。王妃貌美绝伦，盯上她的星探和偷拍狂在上学路上转悠的传闻也教人不由不信。即使穿着一模一样的百褶裙制服，长度和款式也显得鹤立鸡群，散发出唯有她身穿高级时装的特殊光辉。

在范子看来，既然如此惹人怜爱，哪怕有些许傲慢和骄横也是可以原谅的。可到了第二学期，对王妃的闲言碎语骤然增多了，但在这个班级里，不对，在这个学园里，她都是最有魅力的人。只要不做扰乱秩序的事，王妃就绝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活。虽然有些对不起安藤晶子，但我们应该极力避免任何冒犯她的言行。

入学的两年来，范子和她从未有过交谈，当然也无意亲近，却在心里暗暗承认她为王妃。似她这般高傲的女生，决计不会陷他人于不义，做出这等卑劣的行为。这次的“项链事件”，不对，是“手表事件”，一定是黑崎纱织搞错了吧。尽管如此，说出这般爆炸性的言论，从明天开始黑崎同学还能过上安稳日子吗？虽说于己无关，但还是让人担心。作为近来势力急遽增强的强硬派“哥特军团”代表，便不再害怕与当权者为敌了吗？

王妃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全班同学都探出身子，屏息𪚥静待她接下来的话。

“在安藤同学的书包里放手表的人……是我。”

这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甫一出口，便将周正的脸庞弄得皱成一团。随后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王妃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范子瞪大了眼睛，她会染指此等卑劣的恶举已然让人吃惊不小，而那个王妃，君临教室的首位，对老师桀骜不驯，时常睥睨同学的那个她，居然会像孩子般哭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对不起，对不起。请大家原谅我……”

星崎老师慌忙说“好了好了，快坐下吧”，可王妃依旧直直地站着。她轮廓优美的额头已然爬满褶子，鼻尖通红，横流肆虐的涕泪将姣好的面庞搅得乱七八糟。

她那争强好胜，傲视万物的心，竟如此轻易便折服了。范子再也按捺不住心中不适，故意抬起腰再坐回椅子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使劲拽着百褶裙的褶子。这比自己丢脸更让她无地自容。这样的情绪和同情心稍有不同，究竟算什么呢？为了求救，她将目光投向了相隔两排的座位，这才发现好友千代治（チヨジ），即远藤千代子也是同样，那边正透过蜻蜓眼镜，向她投来尴尬的目光。

“安藤和泷泽带回到办公室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大家请原谅泷泽，听到了吗？我不许任何人重提这件事，或者说她俩的坏话。泷泽应该好好反省过了吧，这事就到此为止。”

即便星崎老师以野火燎原般的明快语气说着这番话，也无法抹杀沉重的气氛。真是太蠢了啊，范子叹了口气。老师一无所知，这件事的起因原本就在他自己身上。而且对于王妃而言，真正的困顿还在后头。

  

2

“哎呀，今天的班会可把人吓了一跳，泷泽同学竟然哭了吗，真是太让人震惊了。对吧，海苔（ノリスケ，谐音范子[のりこ]）？”

四人组和往常一样围坐在图书馆角落的圆桌旁。千代治故意漫不经心地摊开预习笔记，将书页弄得哗哗作响。范子有种得救的感觉，玲姐（スーさん）似乎对此也很同情。

“是啊，在学校里哭成这样，泷泽本人才是最受打击的吧。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呃？我不信她会设局坑害别人。不过安藤也很可怜啊，那起偷窃事件自然是被冤枉的了。”

她边说边从容不迫地歪过了头。玲姐便是铃木玲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得和肉嘟嘟的年糕似的，再加上她沉稳的气质，看上去完全不行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富态的白手宛若母亲一般。只要有她在场，场面就会变得温情起来。看上去虽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成绩却是年纪首位。她的父亲是圣镜女学园大学部的理事兼知名教授。可她从不炫耀，一贯低调行事，所以不招人讨厌，星崎老师也对她另眼相看。

“是么，这不是挺好的吗？泷泽同学和安藤同学都太得意忘形了，肯定把我们都当成傻子呢。真让人觉得活该，不愧是黑崎，干得漂亮。”

小声嘀咕的人是琳达，琳达•霍尔斯道姆（Linda Hallström），满脸雀斑，碧色的大眼睛加上狮子鼻，缠绕交错得密密实实的头发似火烧般红彤彤的。当她在入学典礼上现身时，那副宛如从欧洲童话里走出来的容貌吸引了所有人。她的父母是一对有名的建筑家，父亲是瑞典人，母亲的日本人，不过她只会讲日语，生活习惯和范子她们也没什么两样。作为“失言大王”，第一学期在稍稍陷入孤立。并非因为文化差异，而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使然吧。

“喂喂，琳达，你又乱讲话了呐。坏话讲得也够多了，差不多行了吧？”

千代治像往常一样以玩笑话责备着她，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琳达夸张地耸了耸肩，正因为长得漂亮，才配得上这样的动作。

“是吗？难道不觉得活该吗？泷泽同学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该怎么办呢？现在的小组里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被赶出城堡的公主逃到了森林里面……哎哎，好可怜啊。”

碧绿的眼睛深处闪着坏心眼的光芒。平日里紧绷着脸一言不发的琳达，唯有说人坏话的时候才像换了个人似的生气勃发。感觉她根本不像是美少女的样子。千代治和玲姐也是一样的看法，整个小组都把她当做公主，对她百般娇宠。范子小心翼翼地插嘴道：

“没事的。泷泽同学不是还有好朋友村上惠理菜吗？万一有什么事，她会想办法的。”

村上惠理菜是班中的二号人物，在王妃和她的四名随从组成的“公主组”中担任军师。虽没有王妃那么美貌，但身材出挑，长相成熟，成绩也不错。她时常陪伴在王妃左右，尽心竭力地支持着她。在本次的手表事件中，就是她带头攻击安藤晶子，并在暗中活动，向全班同学发送短信，要求大家在她悔改之前把她当做空气。千代治听了这话，使劲地点了点头。

“是啊，要是赢家都不像个赢家的样子，向我们这种庶民，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了。看着垂头丧气的泷泽同学，我就觉得很难受。要是明天一切能恢复如初就好了。”

关于千代治的这点，范子既喜欢有尊敬。她擅于吧难以组织成型的想法一下子以言语表达出来，令大家舒畅不已。她总能准确地解读现场气氛，熟练地周旋其中，却绝不奴颜卑色。范子真心希望千代治能成为她的姐妹。

图书馆靠窗的这张桌子的四人的特等席。从不参加社团活动，即使回家父母也要很晚才回来的范子她们，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完成作业和预习，保持着不被图书管理员觉察的音量欢聊畅谈。

从此处可以清楚地望见庭院里的圣母玛利亚像，这是以“培育贤妻良母”为宗旨的天主教系的圣镜女学园的象征。从大井町线等等力站出发，沿着溪谷步行二十分钟，来到一座足以俯瞰四周的高台上，学园便位于此。广阔的地界为竹林包围，因此切实地塑造了少女被悉心培育的神圣印象。不只是地界内的中小学，就连广尾的大学校区也以贵族小姐大学而闻名于世。

把爱女送入这所学校的夫妇大多是收入丰厚的丈夫和专职祖父组成的家庭。譬如王妃是某体育用品制造商第三代社长和前模特的独生女。范子等四人能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或许就是因为家庭环境与周围的人有所不同。琳达的父母一起经营着建筑事务所，玲姐身为教授夫人的母亲也是知名的教育评论家。范子的母亲是学院的学生家长中少有的经历过离婚的人，在某大型担任时尚杂志主编。千代治的父亲则是在妻子亡故后在报社任职，独自抚养女儿。

2年B班中富裕而耀眼的孩子比比皆是，所以在班上的五个小组中，这四人处于最不起眼的位置。不过范子却深爱着这个小组独有的家庭氛围。这也多亏了学园“信得过品牌”铃子和外宣担当千代治，一直陪伴左右守护着容易怯场的范子和易被他人针对的琳达。彼此的父母虽然忙碌，却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通过女儿们变得亲近起来。这些成员既不会惹人白眼，也能一直互帮互助，保持友好的关系。从初中部二年级直至高中部毕业都不会分班，所以向来很是安稳。

虽然有些对不起王妃，但驻足于安全的对岸望着上位小组间烈焰冲天，就能感到自身是多么平和幸福。

“喂，琳达，这书不是已经过了借阅期了吗？”

千代治向玲姐和范子悄悄使了个眼色，然后好管闲事似的指了指放在琳达面前的新井素子的文库本。在千代治的强烈推荐下，琳达借了这本书，可素来讨厌铅字的她似乎一点都没读下去。

“诶~可我还没读过呀。 ”

“又要被中止借书资格了吧？”

琳达同学原本就屡屡迟到或者忘带东西。至于成绩，在全年级也处于垫底的位置，英语似乎是她最不擅长的科目。

“麻烦死了。”

琳达一边唠叨，一边勉为其难地抬起腰，把书拿在手里向着柜台走去。待她的背影远去后，三人将头凑在一起。

“嘿，海苔，你那个计划怎么样了？”

范子点了点头，似乎在说等你好久了，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

“接来下，去自由之丘百货商场的地下商店购买材料就行了。”

一看到翻开的页面。千代治和玲姐就发出了小小的欢呼声。待她们感到图书管理员锐利的视线骤然射了过来，便慌忙用手捂住了嘴。那是一副用彩铅填满一页的圆形蛋糕设计画稿，黄油海绵蛋糕夹着果酱的双层剖面图。上面写着粉色的字——“HAPPY BIETHDAY LINDA 14”，被五颜六色的砂糖糖果装饰得无比可爱，下面还贴着从网上搜到的食谱。

“哇，装饰得好漂亮呐，而且看上去好好吃。”

“收到这样的蛋糕，琳达一定会很开心吧。”

范子很是害羞，不停地摇晃着双马尾。

“真不愧是擅长做菜的海苔。那就这周日去买材料，然后到玲姐家里做蛋糕吧。在生日当天的周一，由玲姐带到学校，在早晨做礼拜之前，大家一起把礼物送上，可以吗？玲姐，不好意思要劳烦你了。”

“没事。走路就去学校的只有我家了。要是碰上电车早高峰，就会被挤坏的吧。早上不送出去也就没意义了。在瑞典，生日当天早上，蛋糕就会被直接送到床上。林格伦②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喂，你们在说什么啊？”

不知何时回来的琳达突然摇晃着一头红发把脑袋探了进来，范子慌忙阖上笔记本，藏在了日本史的教科书下面。

“没没，唔，就是在说很担心泷泽的事呢。”

玲姐抢在前面说道。琳达满脸疑窦，就这样坐回了椅子上。当大家重新打开教科书想要重新开始预习时，听到了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喂，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抬头一看，范子顿时紧张得胃一阵痉挛，村上惠理菜竟然就站在身边。

“请，请问有什么事？”

这边回复的语气倒像是有事相求一般。被公主组的人搭话，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敬语。

“可以借用一下远藤同学吗？能让我们两个私下谈谈么？”

她没有看向范子，只对着千代治扬了扬下巴。她从裙子中延伸出来的腿的长度，以及越过马尾辫滑溜溜的脖颈，成熟到让人觉得不像是初中生。相比而言，自己则像小屁孩一般脏兮兮的。千代治以恭敬的态度抬起了腰，为了让大家放心，向三人点点头说了句“没事的”。公主组的指示是绝对的。范子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代治像是遭到村上绑架一样消失在书架的对面。

“真的不要紧吗？”

玲姐不安地自言自语，看来也是一样的心情。正因为是在公开审判后之后不久，所以才格外紧张吧。

“没事的，一定是来借《明日之丈》续集的吧。”

范子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道。很多孩子都热切期待着即将上映的山P（山下智久）的拳击电影，班上只有千代治一人拥有原作——千叶哲也的漫画全套。她的父亲精通各种文化，在自家书房中摆了很多昭和时代的漫画。千代治一贯慷慨大方，只要有人开口，她就会把漫画借出去。在向井理的《怪怪怪妻子》流行的时候，由她带来的水木茂的漫画在班里风行一时。正因为如此，千代治和任何小组的孩子都能正常地交流，也确立了“有趣的人”的位置。

范子太过在于书架对面的情况，德川幕府年表一个字都没能记到脑子里。

  

3

今天是用贺站前超市积分五倍的日子，一不小心就买多了。白昼悄然变短，时间才下午六点，周围却已是一片漆黑。范子双手拎着比平时重一倍的塑料袋，沿着公寓的外楼梯慢吞吞地往上爬。她家住在三楼，记得星崎老师说过：

——你们还年轻，尽量不要用自动扶梯和电梯吧。

既然已有此言，所以姑且践行着。虽然范子并不像其他女孩一样是星叔的死忠粉。

被村上惠理菜带走的千代治直至铃响时分才回来。虽说很想听听两人到底谈了什么，但在回家的田园都市线上，她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无论问什么，都只是“嗯嗯”“啊啊”地喃喃自语。

范子将钥匙插进锁孔，像是将身体塞进家里一般推开了门。待封闭在三室一厅中的精油，纸张和肉汤混杂在一起的气味钻入鼻腔，一颗心就骤然放松下来。无论有多少知交好友，在学校的时候总归还是要紧张的。

在盥洗室洗完手漱完口后，范子走向自己房间，趁着还没忘记，先从书架上拿出资生堂的曲奇罐。

今天从玲姐那里收到了一颗金纽扣，她要好好收起来。据说是在玲姐已故祖母的针线盒里发现的，上面雕刻着一位贵妇人美丽的侧脸。罐子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丝带，珠子，碎布和小香水瓶，或许在别人看来只是些杂物，但范子打小就爱收集这些又小又好看的东西。像这样的宝箱在这个房间里大概还有二十几个吧，母亲也好朋友也好，甚至是住在碑文谷的祖母，都熟知范子的收集癖。只要发现可爱的丝带和纽扣，就替为她留着。

范子把制服换成运动衫，去了厨房。先将免洗的越光米放在电饭煲中设置完毕，把海带下到盛有水的锅里，然后将速食沙拉和汉堡包解冻，再加了个照烧。隔着餐厅望了眼客厅的时钟，根据刚刚收到的邮件，母亲要一小时后才会回来。范子说平时做饭都是由她负责的，千代治就把她狠狠地夸奖了一顿——

海苔太了不起啦！我什么都不会做，爸爸休息的时候，只会炖一锅猪肉汤和关东煮当主菜，再配上热米饭和买来的熟食而已。

可在范子看来，千代治更了不起。千代治的父亲是负责决定报纸排版和标题的整理记者，过着凌晨回家午后上班的生活，假期也毫无规律，所以千代治一般都是独自吃饭，独自就寝。

该不会——范子一边从冰箱里取出汉堡包，一边萌生出不好的预感。千代治是不是被村上惠理菜逼迫加入公主组呢？如今王妃沦落到这般田地，公主组的权威一落千丈。要是让哥特军团攻入城堡，定然要一败涂地了吧。作为补救策略，引入新成员，籍此提升好感度，这些都是有可能的。头脑灵活，擅于察言观色，无论在哪个小组都能进退自如的千代治一定是想要得到的人才。而且虽说乍一看并不起眼，可一旦千代治摘掉眼镜，眼睛就像小鹿斑比一样可爱。要是在扮相成熟的公主组手中，肯定会脱胎换骨吧——最好的朋友有可能会被夺走，光是这么一想，范子的眼前就一片漆黑。

当她昏昏沉沉的吹着冰柜里的冷风时，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范子一边擦手一边冲出厨房，将听筒拎了起来——

“喂，海苔，是我。”

“千代治！”

正因为不安之心愈演愈烈，这才猛然松了口气，大声喊了出来。范子抱着听筒，在一旁的沙发上落了座。

“之前太对不起了，在琳达面前总觉得难以开口。现在我正要和爸爸去时时乐（sizzler），海苔能不能把久美子阿姨一起带来呢？让他们好好说说话吧。”

“知道了，我还没打开电饭煲的开关呢，和妈妈说一声就好了。那个，那个，你是不是被泷泽同学的小组招揽去了啊？我们以后要分开了吗？”

范子忐忑不安地等着回复，少倾，千代治笑出了声。

“像我这样的阿宅，赢家组怎么看得上呢？没事没事，这不是要招揽我的事情。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和海苔在一起的，所以别担心啦。”

听着这大姐姐般温柔的话语，范子差点淌出了眼泪。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能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主动打来了电话。这时玄关的门上传来了插入钥匙的声音。

“啊——好累，小范，我回来了。”

听到母亲疲惫的话语，范子慌忙挂断了电话。

   

4

位于246号国道路边的时时乐，开车不到十分钟就能到达。对于前原家来说，这是做不了饭的时候的紧急避难场所。

范子登上了通往店铺的外楼梯，俯视着正哗啦哗啦的拿着挂着名牌饰品的车钥匙的母亲、虽然她面容疲惫，粉底也开始脱落，但和同学们的母亲相比，她还是年轻得多。只见她将紧身裤塞进靴子里，简单地披着一件男用夹克和大号项链，闪亮的波波头配上浓妆艳抹的长脸。或许是身为时尚杂志的主编的缘故，所以这般装束也很正常。但每当她外出时，总是会打扮成足以登上女星杂志封面的样子，无懈可击地动身出发。

“小范，这个月已经去了三次时时乐了呀，反正要去三宿，还是去Boheme比较好吧？”

“没事的哦。对不起，没来得及做晚饭。今天作业太多，什么也没做成。”

范子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推开了沉重的门。当她在靠窗的座位上发现了千代治和他爸爸的身影时，就使劲挥了挥手。这对父女住在从这里步行就能回去的樱新町公寓里，所以算是常客。范子若无其事地以吃惊的口吻叫了起来：

“咦，千代治也在呀！妈妈，可以和他们坐在一起吗？”

“哎呀，这不是远藤先生和小千吗？妆都没来得及补呢。哎，算了。”

当千代治觉察到两人走了过来，也是眼睛一亮。叔叔胡子拉碴的脸上笑逐颜开，眼镜背后的眼睛和千代治一模一样。看他那屈着和熊一样高大的身体，津津有味地大嚼汉堡的模样，就知道是可以倚靠的父亲。范子不擅长应对异性，但很喜欢叔叔，他会认真倾听范子讲话，也对范子喜爱的小说和漫画也表示理解。最重要的是，他凝视着千代治的目光，称呼她为“千代”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舒服。千代治和范子的母亲也很亲近，脸上浮现出平日里看不到的撒娇小孩般的表情。

“小范，晚上好呀。前原女士，请坐，最近经常见面呢，您是刚下班吗？比想象的要早呢。”

“因为已经校对完成了嘛。远藤先生才是，能在这个点回家才是奇迹呀，毕竟最近民主党内讧得很厉害呢。”

“不不，今天轮休，刚刚才起床。”

两个大人随口说着话。范子迅速钻到千代治身边，在桌子下面紧紧地牵起她的手。母亲自然在叔叔身边落了座。作战成功——千代治回握住范子的手。

“我去拿自助沙拉吧，把妈妈的份也拿过来。”

“那我去巧克力喷泉！我要做‘小千特供’！”

她俩异口同声地喊着，然后趁势离开了座位。在自助沙拉台前喊了声“成啦！”，然后一起回头看去。肩并肩坐在一起喝咖啡的两个人怎么看都像夫妻。年纪一样都是四十三岁，从事媒体传播的工作，单亲家长，爱好喝酒，室内派，最近购买的家电是“伦巴扫地机”，都收藏有“豪斯医生”的DVD套装。既然有如此多的共同点，外加正值青春躁动的女儿又是最好的朋友，那就只能再婚了吧。

“感觉不错呢，多亏了我们的‘洛特作战’。”

千代治满足地说道。只见她将软冰淇淋挤进盘子里，撒了很多玉米片和棉花糖。身穿“海贼王”乔巴图案的运动衫， 比在学校里看到的样子要精神不少。

这是夏天她俩定的计划。就像“两个小洛特”那样，女儿们齐心协力，让母亲和远藤叔叔走到一起。要是能和千代治父女成为家人就再好不过了。就连祖母也在催促，若要再婚的话，现在正值要紧关头，可又害怕伤害到母亲，所以怎么都说不出口。但单亲家庭的背景在圣境学园这样的地方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

“喂，村上同学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呀？”

范子一边忙着给母亲的盘子盛满海藻和豆腐，给自己的盘子装上起司和水果，一边向正将黏糊糊的巧克力放进盘子里的千代治出声问道。

“那个啊，村上她们好像打算从明天开始把泷泽同学放逐出小组。”

“诶！骗人的吧！”

范子吓得差点把夹子掉在地上。这难道不是像罗伯斯庇尔那样的恐怖政治吗？一直以为村上同学是她的伙伴，明明在日记上写着自己是王妃的“心灵密友”什么的，多么赤裸裸的背叛啊。

“据说在这次的事件中，她们打心底里讨厌起泷泽同学，她不仅撒谎欺骗同学，就连朋友也不放过，再也没法信任。而且她本来就很任性，喜欢自吹自擂，目中无人，把人当家臣看待。大家都忍她很久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公主组，但范子很是兴奋，她还想多打听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她们，究竟有着怎样的争端和内情，把她们拉到和自己同等的水平线上。毕竟日常生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果然偶尔还是会想寻求这样的刺激。

“而且村上她们似乎很后悔错怪了安藤，还欺负了她。所以作为对她的补偿，把泷泽放逐出去，取而代之让安藤成为她们的一员。”

范子不禁哑然。太刺激了，真是让人震惊的人事变动。原本只是在“辣妹组”身处末流的安藤，仅仅一天就登上了顶峰。

“村上同学找我商量的事情嘛，就是那个，有没有意向让泷泽同学加入我们的小组。”

“诶！泷泽同学要来我们组？”

范子已经全然忘了拿沙拉的事，差点就要上前一把攥住千代治。

刚才还在隔岸观火，不承想火星突然落到了头上，烫得人哇哇大叫。让王妃加入我们小组！？这绝对绝对是个烫手山芋。别说自己不知道该和这么漂亮的孩子说什么话，单是她那张脸，要是下了命令，自己就决计无法违抗。首先大家共同营造的亲密气氛就会被搅得一团糟。千代治似乎理解了范子的想法，冲她点了点头。

“是吧，所以我果断拒绝掉了。”

“太好了！不愧是千代治！”

范子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不禁高兴得抱了上去，但负罪感驱使她马上放开了千代治。比起同学被孤立，自己的切身利益更为重要。明明是真心话，范子却感到了动摇。自己真是这么恶劣的孩子吗？

“村上也没那么刻薄啦，既然要把泷泽同学放逐出去，就一定要替她找到新的容身之所。可每个小组的头目都给了同样的答复。黑崎同学自不必言，就连内田同学和伊集院同学也是一样。”

“诶，连伊集院同学也是吗？”

连玛利亚组都不喜欢王妃。由伊集院诗子领头的都是唱诗班或手铃部的成员。无论哪一边，在不怎么盛行社团活动的圣镜，都可谓是学园的脸面。入学考试介绍用的小册子和学校网站的首页几乎一定会刊登活动的照片。

由一群在基督教家庭长大的贤淑优等生组成的玛利亚组，颇得老师们的垂青，受到了很多优待。由于她们总是安静地微笑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会让人觉得比公主组还要厉害。

那么从明天开始，王妃会变成怎样呢？千代治似乎觉察到了范子的疑问，无力地笑笑说：

“去向还没决定，但被排挤出去已经不会变了吧。关于这件事，只能让泷泽同学自己想办法了。虽然很可怜，可这也是她自己种下的因。”

范子两手端着沙拉盘，和千代治肩并肩回到座位上。虽说避免了最糟糕的事态，心情却怏怏不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母亲伸手结果盘子，不安地问道：

“刚才听远藤先生说，学校发生了不得的事情，是吗？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呢？”

乍一眼看去，她是个酷酷的母亲。可骨子里却和范子一样，是爱瞎操心的性子。正吃着“小千特供”的千代治，为了让她安下心来赶忙插话道：

“没事的，久美子女士。”

当得知被叫“阿姨”会让母亲很失落后，千代治便直呼其名了。

“和我们的小组没有关系，是那些惹眼的孩子们的纠纷。一个叫泷泽的孩子欺负了安藤同学，引发了问题，在今天的班会上被星崎老师一下子就解决了。是吧，放心好啦。”

“星崎老师可真是个好老师啊。在学生中很受欢迎也是可以想见的呢。脸也很帅气。你看，像什么来着，就是那个搞笑组合的谁吧？”

看到大叔着急的样子，范子和千代治同时叫出声来：

“PEACE③的绫部！”

“啊，是吗？他有这么帅？还是个嫩大叔呀。”

母亲微微歪过脑袋，戳着盘子里的沙拉。

“妈妈不只是在三者面谈上见过他吧。大家都说确实长得很像。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是‘星叔’的死忠粉，就连在别的班上也很受欢迎呢。”

在圣镜学园，说起教室，一般想到的不是女性就是上了年纪的绅士，而星崎老师则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偶像。由于校规严格，不许学生与男性交流，所以愈加狂热无比。

“这次的事情，根本原因就出在老师身上。”

听了千代治的话，大叔露出了新闻记者一般锐利的目光。

“什么情况？这我可不能不听啊。”

“泷泽同学很喜欢星崎老师，她明明那么可爱，却是从小学部升上来的，对男性的免疫力似乎比我们还差。”

千代治坏笑着用胳膊肘戳了戳范子，范子继续解释道：

“从第一学期开始，她就想单独引起老师的注意，从而牵制着其他人。可到了第二学期，安藤同学就到处说自己和老师约会了……”

“此话当真？那个安藤同学是脑子里缺根弦的孩子吧？”

母亲骤然间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大人们想听自己说话，这令范子感到相当自豪，她只要一离开教室，就能变得积极主动起来。

“没有的事。好像只是安藤同学一个人在涉谷闲逛，被老师偶然间发现了，把她送回了家里。那个孩子立马就开始编排情节。泷泽同学好像很讨厌这个，从上上个礼拜开就一直在欺负安藤。泷泽同学今天会哭，我觉得也是因为受到了她最喜欢的老师的训斥吧。”

“嗯。光听你说，我是觉得星崎老师太过疏忽，手法简单粗暴。这个愣头青，作为思春期少女的指导者究竟该怎么说呢？”

虽然没有饮酒，今天的母亲却很直爽，想必是校对工作结束后精神彻底放松了吧。叔叔则在一旁哧哧地笑得很开心。

“不愧是做女性杂志的，太严格了。作为男人我倒是很同情他。千代呢，你也是粉丝吗？”

“才不是呢。老师虽然人不坏，但只是俗人一个，不大会察言观色，开玩笑开翻车的时候也太多了。而且PEACE的话，我绝对是又吉派！”

“我也是！我读过他的很多书，简直太帅了！”

范子使劲地点着头，几个人哄笑起来。总感觉好像真的成了一家子，方才的忧郁消散无踪，胸口洋溢着暖意。

“那个，范子真的没问题吗？”

母亲还是很担心。

“什么没问题呀？”

“在学校的时候，你有没有欺负过谁，或者遭人欺负呢？你看，我们家是单亲家庭，就是这么个情况。”

范子对目光有些游移的母亲感到痛心，于是夸张地挺起胸膛。

“没事啦，妈妈不要担心。就算有什么事，还有琳达，玲姐和千代治她们在嘛。”

范子怀着足以托付的心情，向着千代治微微一笑。

透过窗户望向246号国道，无数光带向外延伸出去，宛如宝箱里的彩带。

当晚，范子并不觉得以后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5

周五的礼拜不是在教室，而是初中部所有人都去礼拜堂进行。校长的讲话和往常一样漫长而无聊。平日里范子一出礼拜堂，就一边忍着哈欠一边和千代治她们去教室，但是唯独今天很在意同班同学的动向。

王妃究竟在和哪个小组一起行动么？在清爽的空气中，范子注视着每一个穿过走廊的同学们。没，王妃不在里面——难道是拒绝上学了吗？就在这时，她被未曾见惯的光景吓了一跳。

安藤晶子正在公主组的簇拥之下，大摇大摆地闲庭信步。昨天为止还蜷缩着后背，战战兢兢地那个她去哪了呢？她正与一旁的村上同学，野岛同学对等地交谈着，随手捋着颜色稍浅的卷发。

“讨厌啦，惠理菜，别说笑话了。你是故意的吗？”

“晶子，你音乐课打算坐哪？和我们一起坐吧。”

她摇晃着大到能把衬衫纽扣弹开的胸部，仰着满是粉刺的脸，笑得像狮子一样凶猛。一夜之间，她便拥有了与掌quan者相称的威严。范子出神地望着她，一不小心蹭到了公主组的三轮同学的肩膀，不由得一个踉跄。范子深感羞耻，便催促同伴加快脚步，所以最先到达教室的正是范子等人。

“啊!”

刚推开门，领头的琳达就驻足不前。范子她们猫着腰，隔着红色的头发向里张望，只见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王妃正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

她的背影看上去很是纤细，脸色不大对劲，眼睛明显有些浮肿，当她注意到范子她们时，惊恐地移开了视线。

——看来是礼拜过后，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形单影只，所以就先跑回来了。

“不好意思，挡路了，我想过去。”

被黑崎同学毫不客气的声音吓了一跳，范子她们慌忙向后退了过去。只见六名哥特组的成员鱼贯而入。深爱视觉系乐队和哥特萝莉风漫画的她们，即便身穿同一套制服，也会散发出一股黑暗的气氛。虽然同伴之间互相听iPod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但对其他小组的人却出奇地冷淡。

“哎呦呦，泷泽同学，怎么就突然 ‘孤苦伶仃’了呀。”

小组内身板最小的牛岛故意大喊大叫，哥特组一齐哄笑起来。王妃的脸刷地红了，紧紧咬着嘴唇。女生们一个接着一个回到教室，一看到王妃，就在远处窃窃私语起来。安藤晶子得意洋洋地瞥了王妃一眼，便和村上咬起了耳朵。

太过分了——范子如坐针毡，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千代治她们，可大家都为难地低下了头。这也是没办法的。要是帮了她，下回我们就可能会遭遇到同样的事情。仔细想想，和昨天王妃对安藤的所作所为相比，她这样还不算是最糟的。

——向星叔卖弄姿色？你还早了一百年。你觉得自己很可爱吗？难道都没照过镜子吗？哦，这样啊，你家穷得摇铃铛是吧？

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讥讽安藤，直到她哭出来才罢手。

与天使般的外表相反，在挖掘人心，以言语击倒人方面，她有如天才一般高明。

范子从上午开始就一直用目光追随着王妃的身影。无论是现代国语课上星崎老师朗读《舞姬》的时候，还是在伊集院同学的指挥下合唱圣歌的时候，她都对即将到来的中午满怀不安。王妃到底打算和谁一起共进午餐呢？

圣镜女学园提供午餐，这在私立学校中是极其少见的。母亲拗不过祖母的劝说，让范子参加初中的入学考试，其决定性的因素，就是这六年里可以不用准备便当。

和往常一样，四名供餐的工作人员身着西装，把银色的托盘一个接一个地送进教室。用餐时不必坐在指定的座位上，所以便自然而然地按小组分开了。班主任老师也要一起吃饭。

这对于没有朋友的孩子来说是一个过于残酷的系统。倘若是便当，或许还能独自拿到屋顶上吃。但这里不允许拿着用餐的托盘离开教室。没人理睬的情况，不仅是同班同学，就连老师也会看在眼里。

安藤同学被排挤的时候就是这样，记得星崎老师是说：

——喂，有谁能把安藤当做伙伴呢。内田，你们怎样？

他就是这样吃惊地叫出声来，强行让她坐在自己旁边，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情，不啻于火上浇油。

今日的菜单是玉米汤配黄油面包，黄油烤鱼和沙拉，甜点是布丁。餐前的祈祷刚一结束，挑三拣四的琳达就把烤鱼堆到了盘子的角落，偏食的千代治第一个吃起了布丁，这些都是见惯的光景。范子一面附和着大家说话，一面又忍不住偷瞄王妃。果然她是独自用餐，为了不让自己太过显眼，蜷缩着身子，一口一口地嚼着黄油面包。

被公主组团团包围的星崎老师，立刻就喊起了多余的话——

“喂，泷泽！你怎么一个人吃饭？已经没人在意昨天的事了。够了，快到这里来吧。”

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坐在老师旁边的安藤同学首先皱起了眉头，村上同学和野岛同学也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觑。而胆子最大的梅崎同学等几个，甚至倚仗着自己坐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动着嘴唇向王妃无声地喊着——“别，来，了”。

“喂，泷泽，快来。”

星崎老师仍没完没了地纠缠着。王妃脸色苍白，几欲跌倒，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真是看不下去了，就在范子在膝盖上紧紧捏着拳头的时候，身旁传来了澄澈而清脆的声音——

“泷泽同学，不介意的话，上我们这边吃吧？”

竟是玲姐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微笑。教室里的视线刷的一下集中到这里，每个人都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平常根本不去在意的范子等人。千代治将眼睛瞪得老大，琳达被呛得咳嗽不止，范子张大了嘴，瞪着玲姐高高的身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时，她发觉深蓝色的长筒袜包裹下的小腿正在微微打颤，原来玲姐也很害怕。

一旁的范子已然看出她的耳廓变得通红，素来最不爱惹人关注的她，此刻却竭尽了所有勇气。

范子突然对自己萌生了羞耻的念头。明明很担心王妃，却因为胆怯不敢付诸行动。安藤同学的时候被集火的时候也是如此。心里想着只要自己安全就好，至今为止究竟舍弃了多少人呢？真是太对不住了，自己并不应该是那种卑劣的女孩。

如果玲姐已经那么努力，那我也——范子紧闭双眼，腹部运足了气力，以仿佛要死去一般的气势喊道：

“来这儿吧。泷泽同学，偶尔也和我们一起吃嘛。”

因为太过紧张，声音都变形了。她深知这下视线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真是太可怕了——就在头脑一片空白的瞬间，千代治的声音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泷泽同学，过来吧。”

千代治虽然一脸僵硬，但还是想方设法对王妃展露了笑容。

“不嫌弃的话，这鱼给你吃哦。”

琳达小声补充道，立刻满心不快地低下了头。有她们做朋友真是太好了。范子拼命挺直腰板，向三人微微点了点头。

王妃哑然失语，转头看向这边。这是范子初次和她对视。

哇，好大的眼睛，范子感觉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去了，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

王妃正看着自己，她正端着午餐向我们走来。村上同学和安藤同学她们似乎正看着这边窃窃私语，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王妃一言不发地拉过附近的椅子，在生日派对的主座上坐了下来。越看越觉得她好似雅致（Lladró）④的瓷娃娃一般妩媚俏丽，发丝和皮肤都闪闪发光，隐约飘荡着百合花般的清香。纤手如雪，指甲似樱贝一般娇艳。

用餐期间，就连千代治也变得沉默寡言。因为太过在意默默喝着汤的王妃，是以根本不知道今天的饭菜是什么味道。

  

6

在一片漆黑之中，范子将放在床头的手机抓了过来，竟已是凌晨两点。若换到平常，早该就寝了，虽说明天放假，可范子仍是忧急如焚。

话虽如此，母亲为何会迟迟不归呢？礼拜五一般有应酬和酒会，所以一般不等她回家，直接上床睡觉。可也极少过凌晨一点。至少也该发条短信吧。

无论范子怎么辗转反侧，都无法消化白天发生的事情。

待紧张的午休结束，范子她们松了口气，接下来是打扫卫生的时间。

当范子和千代治，玲姐一起搬着桌子，正决定着周日的集合地点和预算的时候，王妃突然握着拖把闯了进来。

“我也能参加吗？”

被不容分说的语气所压倒，三人甚至没法互相确认表情。

“可以的吧。那拜托了，几点几分去什么地方呢？”

王妃语速飞快，这话说得相当生硬。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命令。

众人把心拎到了嗓子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出去拧抹布的琳达快要回来了。

另外两个人也耷拉着脑袋，看来和范子是一样的想法。琳达生日的准备工作，她们只想和好友一起准备，更何况和王妃一起度过的不到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便已身心俱疲。若是和这样的孩子待上半天之久，恐怕就要精神劳损晕倒在地了吧。而对于沉默不语的范子等人，王妃似乎也不大耐烦了。

“喂，行吗？我也想去，为什么不行啊！”

这声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怒吼，把范子吓了一跳。

从前一直没发现王妃竟如此不会察言观色，缺乏一个普通初中生必备的处世诀窍和技能。这样的话，遭到村上同学放逐也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昨天为止仍全无瓜葛的小组，竟会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真不是一般的思维。本以为她会更成熟呢，难不成真是生活在“要是没有面包，吃点心不就好了”的世界里吗？

“呃，那个，泷泽同学，也不是说不行，不过还是下次在约吧。你看，我们和泷泽同学的交情也还没有到让你给琳达庆生的程度，不是吗？”

千代治正在想办法劝慰，但立刻被她瞪了回去。

“你们要是不邀请我，我就把你们的计划全都告诉那个老外！”

老外似乎指的是琳达，自己这些人迄今为止究竟被公主组安了怎样的称呼，光是想象一下就胃疼得厉害。是啊，真不该一时冲动和她搭话。

最后众人还是败给了王妃的魄力，把集合地点和见面时间和盘托出，最后甚至还将范子和千代治的邮箱地址告诉了她。当时，范子打心底里羡慕谨遵父母的指示没有手机的玲姐。

范子叹了口气，将毯子拉到鼻尖。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孩子要参与其中，原本令人期待的礼拜天顿时成了忧郁的物事。自己果然是个冷漠的人呐。

范子想喝点热牛奶让心绪平静下来，于是便嘿呦一声支起身子，光着脚啪嗒啪嗒地朝厨房走去。点亮灯，打开冰箱门，正在把手伸向牛奶盒的瞬间，门上响起了插入钥匙的声音。

母亲终于回来了。范子松了口气，赶忙冲向玄关，赶紧向她一吐心中块垒，然后一起睡吧。虽然多数时候因为担心忙碌的母亲而故作一副懂事的样子，但其实仍想向她撒娇。可门打开的瞬间，范子的心脏几欲停止了跳动。

“前原。”

“老师？”

范子一时间难以相信眼前的情形，甚至瞬间有恍若梦中之感。只见披着大衣的星崎老师正把将手抱在一脸疲惫的母亲肩上。这明明是范子的家，范子明明穿着睡衣，为什么星崎老师会来呢？

妈妈和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怎么说呢，一起喝酒的时候，久美子就已经累得不行，很少见地快要撑不住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

老师虽然支支吾吾，神情尴尬，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似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和你妈妈正在交往。”

因为太过突然，范子并未有半分惊讶抑或愤怒。不过，她首先想到的仍是王妃。

这事倘若被王妃发觉，那还得了。在老师的臂弯中，母亲脸上的妆已经褪干净了，正快活地哼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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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a Antoinette, 177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以天性轻率，穷奢极欲著称，曾引发了著名的 “项链事件”，导致自己成为民𪚥怨的众矢之的，在法国大革命期间遭到扣押，于1793年10月16日在革命广场（协和广场）被公开执行死刑。

②  阿斯特丽德•林格伦（Astrid Lindgren, 1907~2002），瑞典20世纪享誉世界的女作家，主要创作儿童文学作品，《长袜子皮皮》为其代表作。

③  即搞笑组合ピース，成员为又吉直树和绫部祐二。

④  西班牙知名瓷器品牌，以生产精品陶瓷娃娃著称。